熬了三天三夜的“毛湯”,在灶上翻滾著,色澤如乳,濃郁似漿,香氣磅礴得幾乎凝成了實質,充盈著后廚的每一個角落。一勺舀起,湯汁濃稠地掛在勺壁上,緩緩滑落,竟如乳白色的釉質,流光溢彩。這鍋凝聚了時光與火候精華的湯,在尋常人眼中,已是堪稱極致的珍品,足以讓最普通的食材煥發新生,其鮮醇足以令人咂舌贊嘆,所謂“鮮掉眉毛”,絕非虛。
但,這鍋臻于至美的“毛湯”,離林小風心中所追求的那盞至清至純的“開水”,還隔著一層最關鍵、也最艱難的壁壘——那是由“濁”入“清”,由“濃”轉“淡”的升華。此處的淡,并非味道的寡薄,而是視覺上的澄澈透亮與口感上的清爽無渣,是褪盡繁華、返璞歸真后的極致境界。
這一步脫胎換骨的技藝,名為“掃湯”,亦稱“吊湯”或“澄湯”。其精髓在于借助蛋白質遇熱凝固以包裹雜質的特性,如同施展一場微觀世界的凈化魔法,將湯中所有懸浮的微小顆粒、殘余的浮油細沫,一一吸附擒獲,從而使得湯汁達到清冽如山泉、透亮如淡茶的化境。
林小風神情專注,目光如炬。他先將那一大鍋經過初步濾渣的“毛湯”,小心地轉移到一口光可鑒人的干凈湯鍋中,重新置于灶上,以文火緩緩催動,令其保持一種將沸未沸、僅冒起細密蟹眼泡的微滾狀態。與此同時,另一項極其考驗刀工、耐心與定力的準備工作同步展開——制作“掃湯”所需的“利器”:肉蓉。
他取來早已備好的精瘦豬肉與雞胸肉,要求王叔和李默分別將其剁成極致細膩的肉蓉。“記住,”林小風肅然道,聲音在氤氳的蒸汽中顯得格外清晰,“肉蓉越是細膩如沙,毫無筋膜顆粒阻滯,其吸附之力便越是綿密強大,最終的湯色方能清澈見底,不染微塵。”
王叔聞,沉腰立馬,手中雙刀此起彼落,沉穩而富有節奏,每一刀都蘊含著數十年灶上功夫的扎實底蘊。李默則深吸一口氣,拿出了平日里與艱澀文稿搏斗的狠勁,牙關緊咬,全神貫注于案板之上那方雞胸肉,仿佛要將所有靈感與耐力都剁進那逐漸化為齏粉的肉質之中。一時之間,后廚內只聞密集如雨的剁肉聲,聲聲入耳,敲擊著期待的節拍。將近一個時辰的光景悄然流逝,兩堆肉蓉終告功成。豬肉蓉色澤粉嫩細膩,雞胸肉蓉則潔白如雪,皆已達到林小風要求的境界——細膩得仿佛可以直接擠出做丸子,觸手溫潤,毫無顆粒感。
林小風仔細檢驗過后,微微頷首。他將兩份肉蓉分別盛入兩個闊口大碗中,依次加入適量清澈的蔥姜水與少許去腥增香的料酒,然后取來竹筷,朝著唯一的方向,輕柔而持續地攪打。他的動作看似輕緩,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讓肉蓉充分吸飽水分,逐漸變得松散而又充滿粘性,如同被喚醒的精靈,準備好了去進行一場徹底的凈化之旅。
萬事俱備,最關鍵時刻來臨。整個“掃湯”過程,如同進行一場不容有失的精細儀式。
林小風先取一部分豬肉蓉置于盆中,緩緩兌入少量已經晾至溫涼的“毛湯”,用筷子巧妙地將緊實的肉蓉徐徐澥開,調和成均勻細膩、略帶流動性的肉漿。此刻,灶上湯鍋中的“毛湯”正保持著那種微滾的臨界狀態,湯面波瀾不驚,只有細微的熱氣裊裊上升。
林小風屏息凝神,將攪好的豬肉漿,沿著鍋邊極其緩慢地傾入湯中。他的另一只手則執一柄長柄勺,順著同一個方向,極其輕柔地推動湯汁,使之與肉漿渾然交融。
奇跡便在眼前驟然顯現!
原本色澤奶白、質感濃郁的湯汁,在肉漿倒入的瞬間,仿佛被投入了一團混沌,迅速變得渾濁不堪,顏色轉為灰黃,狀如泥漿。與此同時,湯面上開始浮起大量絮狀、類似云朵般的褐色凝固物,層層疊疊,聚而不散。這些絮狀物,正是肉蓉中的蛋白質受熱凝固后,化身成為無數微小的凈化使者,將湯中肉眼難辨的懸浮微粒、殘余油脂徹底吸附包裹的成果。
林小風立即用一把極為細密的網篩漏勺,如繡花般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承載了雜質的絮狀物逐一撈起。他的動作必須極輕、極穩,仿佛怕驚擾了湯中的清靜,一旦將這些凝固物弄碎,先前被吸附的雜質便會前功盡棄,重新潰散回湯中,再難收拾。
待第一批絮狀物被徹底清除,原本渾濁的湯汁明顯澄清了幾分,色澤由奶白轉向淺黃,但仔細看去,仍能察覺到一絲未能盡去的朦朧。
林小風毫不急躁,如法炮制。第二次倒入豬肉蓉漿,第二次吸附,第二次小心翼翼地撈出那飽含雜質的絮狀物。接著,是第三次。直至豬肉蓉的吸附能力似乎達到飽和,湯色的改善不再顯著。
此時,鍋中的湯汁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最初的濃郁奶白,經三次“掃蕩”,已然化為淺淡的清黃色,透明度大增,已能依稀窺見勺底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