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景陽宮的庭院里,幾株石榴樹還綴著零星的殘紅,風一吹,枯葉便打著旋兒落在青磚上,有一片恰好卷到金玉妍的裙擺下,她下意識地抬了抬腳,素色繡鞋輕輕碾過葉片,那細微的“咔嚓”聲,像極了此刻殿內凝滯的氣氛。正廳里,嘉妃金玉妍斜倚在寶座上,身上穿著一身石青繡金線牡丹的旗裝,金線在午后的光線下泛著細碎的光澤,鬢邊插著一支赤金累絲嵌珍珠的步搖,珍珠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而她的指尖,正反復摩挲著腕間一串黃玉手串。
那手串是玉氏獨有的暖黃色澤,珠子上雕著細密的云紋,最中間那顆蓮花珠的紋路被日日摩挲得發亮,她拇指輕輕蹭過蓮花瓣的弧度,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柔色,快得像錯覺。這手串是她從不離身的物件,連沐浴時都要妥帖收好,腕間早已留下一道淺淡的壓痕,像是與這串玉珠共生的印記。
她抬眼看向階下立著的韻常在閔恩靜,眼底的柔色瞬間褪去,淬著幾分冷意,語氣里的嘲諷像冰碴子似的砸下來:“韻常在,本宮倒要問問你,皇上有多久沒踏足你那偏殿了?是十日,還是半月?”說話時,她的指尖仍沒停下,無意識地將黃玉手串繞著腕子轉了一圈,珠子相撞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像是在催促著回答。
閔恩靜垂著頭,雙手攥著帕子的一角,指尖幾乎要掐進素色綾帕的纖維里,肩膀微微發顫,卻硬撐著挺直脊背,不肯露半分示弱的模樣。她穿著一身淺粉繡蘭草的常服,蘭草的繡線顏色發淺,像是洗過好幾遍,鬢邊只簪了一支素銀簪,簪頭的小珍珠早已失去光澤,與嘉妃的華貴相比,顯得格外素凈,也格外落魄。聽到嘉妃的話,她喉結動了動,下唇被牙齒咬得泛白,卻沒應聲——自恭貴人診出喜脈后,皇上的心思全在景仁宮,別說她這常在,就連幾位高位的娘娘,也難得見皇上一面,這種落魄,她如何說得出口?
“怎么?這就答不上來了?”金玉妍輕嗤一聲,端過宮女麗心遞來的奶茶,銀杯壁上凝著薄薄的水珠,她用銀勺輕輕攪動著,黃玉手串順著她的動作滑到小臂,露出腕間那道淺痕。“你可別忘了,你是玉氏送進宮來的,不是來這兒享清福的。王爺把你送來,是讓你為玉氏爭臉面,不是讓你整日縮在偏殿里,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她說著,視線落在閔恩靜鬢邊的素銀簪上,眼底的嘲諷更濃了幾分。
“嬪妾知道。”閔恩靜終于抬起頭,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頂撞,她眼底閃過一絲不甘,像淬了火的針尖,快得讓人抓不住。“有勞嘉妃娘娘費心提醒,嬪妾不敢忘。”同為玉氏女子,嘉妃占著景陽宮主位,日日承寵,卻總把她當棋子使喚,如今還當著宮女的面這般羞辱,她就算位份低,也有自己的傲氣。
金玉妍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頓時氣結,將銀勺重重擱在茶盞里,發出“當”的一聲脆響。黃玉手串被她的動作帶得晃了晃,一顆珠子輕輕撞在茶盞外壁,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指節泛白,顯然是動了真怒:“本宮費心提醒?若不是看在同出玉氏的份上,本宮才懶得管你!如今恭貴人懷了龍裔,皇上更是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你再不振作,遲早要被皇上拋在腦后,到時候別說為玉氏爭臉面,你連這景陽宮的偏殿都待不下去!”
閔恩靜又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緒,只露出蒼白的下頜線,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幾分刻意的疏離:“嬪妾知道了,謝嘉妃娘娘教誨。”她攥著帕子的手更緊了,指甲幾乎要把帕子戳破。
金玉妍看著她這副模樣,只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像噎了滾燙的奶茶,她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罷了罷了,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本宮的話!”她重新將黃玉手串繞回腕間,拇指再次按在那顆蓮花珠上,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借著玉珠的涼意平復心緒——每次心緒不寧時,這顆珠子總能給她一絲莫名的支撐。
閔恩靜行了一禮,轉身退出正殿。走出殿門時,她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指腹幾乎要嵌進掌心,直到傳來一陣刺痛,才稍稍回神。金玉妍以為她還是那個剛入宮、任人拿捏的閔恩靜嗎?這些日子,她看夠了嘉妃的頤指氣使,也摸清了后宮的門道,若不是還需借玉氏的名頭立足,她早不愿受這份氣了。庭院里的風刮在臉上,帶著夏末的燥熱,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郁氣。
回到自己的偏殿,殿內陳設簡單得有些寒酸,只有一張舊梳妝臺、一張木床榻,梳妝臺上連面完整的菱花鏡都沒有,只有一面邊緣缺了角的小銅鏡。宮女智賢連忙迎上來,遞上一杯溫茶,茶盞是普通的白瓷碗,碗沿還有一道細小的裂紋:“主兒,嘉妃娘娘又說您了?”
閔恩靜接過茶,指尖觸到冰涼的碗壁,才覺得心頭的火氣降了些。她喝了一口,溫茶滑過喉嚨,帶著淡淡的苦澀,才緩緩坐在床沿,指尖輕輕摩挲著碗沿的裂紋:“還能說什么?無非是讓我爭寵,別丟了玉氏的臉面。”她冷笑一聲,眼底的嘲諷毫不掩飾,“她自己占著景陽宮的主位,受皇上恩寵,穿金戴銀,倒來催我這個連像樣首飾都沒有的常在爭寵,真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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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賢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主兒,那咱們要不要聽嘉妃娘娘的話,想些法子讓皇上記起您?比如……托人從太醫院尋些滋補的方子,調理調理身子,也好……”
“急什么。”閔恩靜搖搖頭,眼底閃過一絲算計,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沉了些,“恭貴人剛懷了孕,皇上正新鮮著,這會兒湊上去,不過是自討沒趣,說不定還會惹皇上厭煩。對了,順嬪那邊怎么樣了?之前讓你打聽的事,有消息嗎?”
智賢連忙回話:“回主兒,順嬪娘娘那邊還在試探謹常在呢。聽說謹常在前幾日得了內務府賞的一匹云錦,順嬪娘娘特意送了一對玉鐲過去,想拉攏她,暫時顧不上咱們這邊。”
閔恩靜聞,臉色沉了沉,將茶盞重重放在梳妝臺上,碗沿的裂紋像是又深了些:“看來,這后宮里,終究還是要靠咱們自己。順嬪忙著拉攏人,嘉妃只顧著打壓我,誰也靠不住。”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窗紙被風吹得輕輕鼓起來,映著庭院里光禿禿的石榴枝,“不過,也未必是壞事,咱們正好可以趁著這亂勁,做些自己的事,省得被人當槍使。”
正說著,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智賢連忙起身去看,不多時,便慌慌張張地跑回來,臉色發白:“主兒!出大事了!玉氏那邊……玉氏新王把王妃給逼死了!皇上得知后大怒,已經下旨讓玉氏王爺進京問罪了!”
“什么?”閔恩靜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盞“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熱水濺到她的裙擺上,她卻渾然不覺,聲音都發顫了,“你說什么?王爺逼死了王妃?哪個王妃?是……是我姐姐嗎?”
“是!就是您的姐姐,閔氏王妃啊!”智賢壓低聲音,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宮里都傳遍了,養心殿的小喜子親口跟奴婢說的,說玉氏新王登基后,寵信那個新來的側妃,嫌棄王妃礙事,就……就把王妃逼得自縊了!皇上接到密報后,氣得把御案上的奏折都掀了,當即就下了圣旨,讓王爺接到圣旨三日內啟程進京問罪,這會兒圣旨都送出京城了!”
閔恩靜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梳妝臺才勉強站穩,扶著木頭的手,指節泛白,指甲幾乎要摳進梳妝臺的木頭縫里。她腦海里瞬間閃過多年前的畫面——那時王爺還是玉氏世子,姐姐閔氏是族里最端莊秀雅的姑娘,春日里的梨樹下,世子拿著一朵梨花,笑著對姐姐說“玉靜,你比這梨花還美”;大婚那天,姐姐穿著玉氏傳統的婚服,紅綢蓋頭下,聲音帶著笑意對她說:“恩靜,姐姐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你以后也要找個真心待你的人。”
那時的她,多羨慕姐姐,甚至偷偷想過,若不是自己年紀小,若不是姐姐先遇見王爺,說不定嫁給世子的就是她。可如今,怎么會變成這樣?那個曾經對姐姐許諾一生一世的人,怎么會逼死姐姐?
“不可能……”閔恩靜喃喃自語,眼底滿是難以置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手里的帕子上,很快暈開一小片水漬,將帕子上繡的玉蘭花浸得發暗,“姐姐那么好,溫柔又端莊,王爺當年那么喜歡她,怎么會逼死她?一定是哪里弄錯了,一定是!說不定是那個側妃搗的鬼,不是王爺的錯!”
智賢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連忙上前扶住她,柔聲勸道:“主兒,您別激動,也許……也許消息有誤呢?小喜子也只是聽人說的,未必是真的。您先冷靜些,身子要緊啊!”
“不行,我要知道真相。”閔恩靜猛地回過神,眼神變得堅定,她擦干眼淚,指尖用力攥著那方浸了淚的帕子,“智賢,你找個可靠的人,偷偷傳信回家里,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王爺逼的?那個側妃到底做了什么?還有,家里人知不知道這件事?讓他們務必給我回信,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