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暑氣裹著荷香漫過御花園的朱紅欄干，延暉閣外的荷花池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映著碧水，風一吹，荷葉上的水珠滾進池里，濺起細碎的漣漪，倒讓這燥熱里多了幾分沁涼的清爽。閣內更是舒爽，紫檀木架上的冰盆冒著絲絲寒氣，將案幾上百合香熏得淡了些，燙金封皮的選秀名冊攤在明黃錦緞襯底的案幾上，硯臺里的墨汁研得細膩如脂，連奉茶的青瓷杯都透著沁人的涼意。
甄嬛辰時初便從翊坤宮動身，她今日穿了件銀灰色暗繡鸞鳥銜枝的宮裝，領口滾著細如碎雪的珍珠線，鬢邊簪了支翡翠嵌東珠的扁方——東珠是去年皇上賞的，圓潤溫潤如凝脂，翡翠的綠意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通透，正合她嫻貴妃的沉穩心境。作為主理選秀的人，她要的從不是鋒芒外露，是藏在細節里的妥帖穩妥。剛踏入延暉閣，就見魏嬿婉捧著錦盒迎上來，杏色繡海棠的宮裝襯得她眉眼靈動，裙擺綴的珍珠隨步子輕晃，像把月光揉碎了撒在衣袂上。
“姐姐可算來了，”魏嬿婉把錦盒遞到甄嬛面前，指尖輕輕掀開盒蓋，露出里面刻著“選秀宸章”的白玉印，字跡規整大氣，“這是內務府剛送過來的，姐姐瞧瞧合不合規矩。”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指尖輕輕蹭過錦盒邊緣，像是忽然想起要緊事，“昨日核對名冊時，發現鈕祜祿家報了三位堂姐妹，除了百日宴見過的蕓芷、婧怡，還有個叫姈月的——是太后前日特意讓人補進名冊的，還特意跟內務府的總管叮囑‘這姑娘的規矩得盯緊些，別出岔子’。”
甄嬛指腹輕輕摩挲著玉印上的龍紋，涼意透過指尖傳來，眼底掠過一絲淺淡的疑惑——太后若是想推鈕祜祿氏的姑娘，蕓芷、婧怡早在上次百日宴就露過臉，論熟悉度該更占優，何必臨時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姈月？她沒把疑惑說出口，只抬眼看向閣內的錦凳：“你讓人鋪的軟墊，是江南新貢的云錦吧？秀女們在外面候場久了，總得有地方歇腳，別讓人家覺得宮里失了體恤的禮數。”
“姐姐放心，都是最軟和的云緞，里面填的是今年新收的蘆花，坐著舒服得很，”魏嬿婉笑著應道，順手把名冊遞過去，指尖在“姈月”的名字上輕輕點了點，“我核了三遍，滿、蒙、漢三旗的姑娘都按出身排好了，只是這姈月的名字，恰好夾在蕓芷、婧怡后面，倒像是特意安排的次序。一會兒讓內務府的小路子按順序喊人進來就行。”
兩人正說著，閣外傳來太監沉穩卻透著規矩的通報聲，是李玉的聲音：“皇上駕到——”
甄嬛和魏嬿婉連忙起身迎駕。弘歷穿了件明黃色常服，衣料上的龍紋在日頭下泛著柔和的柔光，他走進閣內，目光先掃過窗外的荷花池，才笑著對甄嬛說：“嫻貴妃倒會選地方，延暉閣臨著荷池，風里都帶著荷香，比養心殿涼快多了。”
“皇上謬贊，臣妾只是想著，選秀是大事，讓姑娘們在涼快些的地方回話，也能少些緊張，答問時更顯真性情。”甄嬛屈膝行禮，姿態端莊，魏嬿婉也跟著躬身。待弘歷坐下，宮女連忙遞上冰鎮的酸梅湯——這是甄嬛昨日特意讓人準備的，知道皇上近日批閱奏折費神，酸梅湯里還加了些蜂蜜調和，更合皇上的口味。
弘歷飲了口酸梅湯，涼意沁透心脾，便對李玉說：“讓小路子傳旨，叫第一批秀女進來吧。”
李玉躬身應了“嗻”，轉身對閣外喊了聲：“傳第一批秀女——”
不多時，閣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伴著內務府小太監小路子清朗的聲音：“滿軍旗，戴佳氏舒窈，進閣——”
第一位秀女應聲走進來，穿淺粉色宮裝，鬢邊簪著支銀質蘭草簪，簪頭的蘭草紋精致小巧，身姿挺拔如青竹，雖垂著頭，卻沒顯露出半分慌亂。她走到閣中，屈膝行禮的動作標準流暢，聲音平穩如靜水：“臣女戴佳舒窈，參見皇上、貴妃娘娘、令妃娘娘。家父是直隸總督那蘇圖。”
弘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緩緩點了點頭：“直隸總督的女兒，倒有幾分將門子女的沉穩氣度。”他頓了頓，又問，“你平日里在家，都學些什么？”
戴佳舒窈抬眼，眼神清澈卻不怯懦，語氣坦誠：“回皇上，臣女跟著母親學理家理事，也跟著父親的幕僚讀些詩書，騎射也略懂些——父親常說，女子不管身在何處，都得有幾分立身的底氣，不能只靠家世庇佑。”
這話答得實在懇切，既體現了良好家教，又不張揚炫耀。弘歷點了點頭，對李玉說：“記下吧。”李玉立刻在名冊上畫了個朱圈，戴佳舒窈的嘴角悄悄彎了彎，卻依舊保持著端莊的姿態，緩緩退到一旁。
接下來的幾位秀女依次進來，弘歷又選了兩位——蒙軍旗的博爾濟吉特氏，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儀態雍容如牡丹，說起蒙古的那達慕大會，頭頭是道，眼神里帶著草原姑娘特有的爽朗；漢軍旗的陳蓁蓁，其父是江南巡鹽御史，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妙，弘歷見了她寫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連說“有江南的靈氣，字如其人，清雅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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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鈕祜祿家的堂姐妹時，閣內的氣氛忽然緊了幾分，連窗外吹進的荷風都似停了一瞬。小路子清朗的聲音先傳了進來：“滿軍旗，鈕祜祿氏蕓芷，進閣——”
蕓芷走了進來，穿月白色繡海棠的宮裝，鬢邊簪著支赤金點翠的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隨她行禮的動作晃得厲害，幾乎要墜下來，刻意的精致里透著幾分難掩的急躁。“臣女鈕祜祿蕓芷，參見皇上、貴妃娘娘、令妃娘娘。”她聲音柔婉得有些刻意，像是捏著嗓子說話，抬頭時飛快地瞟了弘歷一眼，那點急于討好的心思，連殿外候著的小太監都能瞧得明白，更別說心思細膩的甄嬛了。
弘歷問她“平日喜歡做什么”，蕓芷答“喜歡讀《女誡》，學做各式點心，想著若是能入宮，能給皇上和娘娘們解解饞”，話雖討喜，卻像提前背好的戲文，連眼神都透著虛浮的刻意。接著進來的婧怡，更是把“張揚”二字寫在了臉上——穿水紅色繡牡丹的宮裝，顏色艷得刺眼，手上的赤金嵌紅寶石鐲子晃得人眼暈，剛屈膝行禮就急著開口：“臣女善彈琵琶，皇上若是喜歡，臣女現在就能彈一曲《旱天雷》，給大家解解暑氣。”
弘歷笑著攔了：“今日先看儀態品行，往后若是入宮，有的是機會聽你彈。”婧怡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卻沒掩飾住那點不甘，退到一旁時，還忍不住頻頻瞟向弘歷的方向，生怕錯過了半點關注。
兩人退下后，弘歷看了眼窗外的日頭，荷池上的光影已經西斜，便對甄嬛和魏嬿婉說：“養心殿還有些加急的奏折要批，剩下的秀女，就交給你們做主吧。”他頓了頓，又鄭重叮囑，“三旗選秀關乎后宮安穩，品性一定要放在第一位，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便先記下來，等朕回來再議。”
“臣妾遵旨。”甄嬛和魏嬿婉起身行禮，看著弘歷帶著李玉離開，閣內的氣氛才略松了些，卻莫名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怪異。
“姐姐，蕓芷和婧怡這兩位……”魏嬿婉看向甄嬛，眉頭微蹙，語氣里滿是疑惑，“倒像是故意往‘急’里湊，一點都不像鈕祜祿這種世家教出來的姑娘，少了幾分世家女子的沉穩。”
甄嬛沒接話，指尖在名冊上輕輕劃著，目光落在“姈月”的名字上，之前壓下的疑惑又冒了出來。她抬眼對閣外喊了聲：“小路子，傳下一位秀女。”
小路子的聲音很快傳來，依舊清朗規整：“滿軍旗，鈕祜祿氏姈月，進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