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夏末總纏著層化不開的膩人潮氣,連咸福宮主殿的窗紗都浸得發沉,風一吹,不是飄逸,倒像塊吸飽了水的棉絮,慢悠悠垂落。廊下青石板縫里生著些暗綠的青苔,被潮氣洇得發亮,踩上去能聽見細微的“黏”聲——這宮里的一切,都像被這潮熱釘住了,連時光都走得滯重。
高曦月斜倚在鋪著云紋錦墊的軟榻上,后背墊了三層絨枕,卻仍覺得渾身發空,像被抽走了骨頭。她指尖捏著枚銀質玉蘭簪,簪頭的花瓣打磨得圓潤,卻硌得指腹發疼——自入宮起,她便總覺手腳冰涼,冬日里裹著三層狐裘都暖不透,齊汝說她是“胎里帶的弱癥”,讓她日日喝藥調理,她竟信了這么多年。如今想來,那些藥汁喝下去,只覺胸口發悶,夜里總做些墜冰湖的噩夢,哪里是調理,分明是慢性的毒。
殿內只剩高曦月一人,她捏著那枚簪,指節泛白。窗外廊下的茉莉花盆,本該是盛夏最艷的光景,如今卻蔫得不成樣子,花瓣邊緣發褐,像被火燎過,幾片枯葉蜷在盆沿,風一吹,便簌簌往下掉——倒像極了她此刻的氣色,看著還有口氣,內里早已枯了。
“娘娘,該喝藥了。”茉心端著描金藥碗進來,瓷碗沿的熱氣裹著苦杏仁的味道,飄得滿殿都是。這味道高曦月喝了五年,從前只覺苦,今日聞著,卻胃里一陣翻騰。她抬眼時,眼底的驕縱早已被惶恐磨平,只剩些細碎的慌,她朝茉心擺了擺手,聲音輕得像縷煙:“放著吧,我待會兒再喝。”
茉心的腳步頓了頓。她跟著高曦月三年,最懂主子的性子,往日里雖嬌縱,卻從不會拖延喝藥——今日主子的眼神,竟像見了豺狼似的。可她不敢多問,只將藥碗輕輕擱在窗邊的小幾上,退到殿門旁候著,眼角的余光卻總往那碗藥上飄。
待殿內只剩自己的呼吸聲,高曦月才撐著胳膊坐起身。她剛伸出手,指尖碰到藥碗的外壁,就被燙得縮了回來——這藥,齊汝總說“趁熱喝才有效”,如今想來,這“熱”里藏著的,是要她命的“寒”。她端起藥碗,悄悄挪到廊下的茉莉花盆邊,手腕一傾,深褐色的藥汁便順著花盆邊緣流進去,濺起幾點泥星。
泥土被藥汁浸濕的瞬間,竟泛出些詭異的黑褐色,還飄出一股淡淡的苦澀味,混著茉莉的殘香,聞著格外惡心。原本蔫著的花瓣像是被燙到一般,瞬間卷成了小筒,連花莖都微微發顫。高曦月的心尖猛地一縮,手不自覺地抖了抖,剩下的藥汁全潑在了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痕跡,像條干涸的血印。她慌忙掏出手帕擦手,帕子蹭到藥汁的地方,竟也染成了深褐。
“娘娘,您怎么了?”茉心聽見動靜,快步走出來,見青石板上的痕跡,臉色微變。高曦月卻猛地攥住她的手腕,聲音發啞:“不許說出去,誰都不許說。”茉心望著主子眼底的驚懼,終究是點了點頭,只默默拿了抹布,將石板上的痕跡擦干凈。
這般偷偷倒藥的日子,一晃便是五日。
第一日,高曦月還能扶著茉心的手在廊下走兩圈,只是走幾步就忍不住咳嗽,咳完后掏出手帕擦嘴,帕子上會沾著幾點淡粉色的血絲——像極了春日里被風吹落的桃花瓣,卻透著刺骨的涼。茉心見了,想請齊汝來瞧瞧,卻被高曦月死死攔住:“不許去,他來一次,我就多遭一次罪。”
第二日,她連坐起身都覺得費力。夜里躺在床上,渾身骨頭像被拆了重裝般疼,連翻身都要茉心扶著。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皮膚涼得像敷了層冰,明明是盛夏,卻覺得寒氣從骨頭縫里往外冒,逼得她蜷縮起來,像只受了傷的貓。夢里總回到小時候,阿瑪牽著她的手在花園里放風箏,風箏飛得極高,線握在手里暖暖的——可一睜眼,只剩殿內昏黃的宮燈,和茉心擔憂的臉。
第三日,高熱纏上了她。她躺在床上,意識昏昏沉沉,嘴里反復念著“阿瑪救我”,偶爾還會喊出“風箏……線斷了”。茉心急得直掉眼淚,跑去殿外想叫小太監請太醫,卻被高曦月從床上拽住手腕。她的手勁出奇地大,指甲幾乎嵌進茉心的肉里,啞著嗓子說:“不許去……齊汝來了,我就死定了……”茉心看著主子燒得通紅的臉,終究是蹲在床邊,陪著她哭。
第四日,她的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了。茉心端著水過來,她只能隱約看見個模糊的影子,連茉心遞到嘴邊的勺子都碰不準。殿外的蟬鳴還在聒噪,一聲聲像在數著她剩下的時日,她側耳聽著,忽然問:“茉心,今日的蟬聲,怎么比昨日稀了?”茉心忍著淚,說:“許是天要涼了,蟬兒也累了。”她便笑了笑,笑得極輕:“我也累了。”
到了第五日清晨,高曦月連呼吸都變得微弱。她躺在軟榻上,胸口起伏得像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會熄滅。茉心跪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只覺得主子的手涼得像塊冰,連脈搏都跳得極慢,幾乎摸不到。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眨了眨眼,望著殿外的天空——天是灰蒙蒙的,連太陽都不肯出來,像在為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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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嬪派來的人是在第五日午后到的。那是個穿著青布衫的小太監,茉心手里攥著個用油紙包著的小盒子,見了小太監,只低聲說“請將這個交給順嬪娘娘,再把信送到圓明園去”。順嬪拆開油紙,里面是枚與弘歷那枚一模一樣的玉佩,信上只寫了“油盡燈枯,速報圣駕”八個字。她不敢耽擱,當即找了儲秀宮最得力的太監,讓他快馬加鞭往圓明園去——高曦月這一生,總得讓皇上知道她最后的光景。
彼時弘歷正在圓明園的勤政殿和軍機大臣議事。案上攤著西北的軍報,墨跡還沒干,他手里的狼毫筆正懸在紙上,剛要落下,就見殿外的太監捧著信,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連門檻都差點絆倒。“皇上,咸福宮急信!”
弘歷皺了皺眉,揮手讓大臣退下。他接過信,指尖剛碰到信紙,就覺出那紙的薄脆——像極了高曦月的身子。信上的字是順嬪宮里人的筆跡,“慧貴妃病篤”四個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他想起離宮前去咸福宮看望高曦月時,高曦月還強撐著坐起來,給他倒了杯茶,雖面色蒼白,卻笑著說“等秋涼了,想陪皇上去玉泉山看紅葉”,怎么才多久,就成了“油盡燈枯”?
他手里的筆“嗒”地掉在軍報上,墨汁暈開一團黑,像高曦月此刻的命,再也扶不起來。“傳旨。”弘歷站起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卻穩得發顫,“晉封慧貴妃高氏為皇貴妃,即刻派人將皇貴妃金冊金印送到咸福宮。”一旁的太監愣了愣,隨即躬身應下——他懂,這不是恩寵,是給那位快不行的貴妃,最后一點皇家的體面。
“再去上下天光,請嫻貴妃過來,說朕有要事相商。”弘歷補充道,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梧桐葉已經開始發黃,像極了咸福宮那盆茉莉的顏色。
甄嬛接到消息時,正在侍弄窗臺上的秋海棠。她穿著件天青色的宮裝,指尖捏著小剪刀,正細細修剪枯葉,聽見太監說皇上召她,便放下剪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她如今是要處理宮務,行事比從前更添了幾分分寸,連走路的步子都穩得恰到好處,既不怠慢,也不逾矩。
到了勤政殿,見弘歷正背著手站在窗前,背影透著股難得的滯重,太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捏著串佛珠,指腹反復摩挲著顆暗紋珠,臉色也不好看。“皇上召臣妾來,可是為了咸福宮的事?”甄嬛輕聲問,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弘歷轉過身,眼底有紅血絲,語氣里滿是疲憊:“曦月快不行了,朕已晉她為皇貴妃,你安排一下,咱們提前回宮,也好送她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