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燭火已燃至下半截，明黃蟠龍紋燭臺上凝著的燭淚，順著龍鱗紋路蜿蜒而下，像極了弘歷案頭堆疊的奏折——那奏折摞得比案上的玉鎮紙還高，朱批的墨跡從晨時的濃黑，暈到此刻的淺淡。方才他握著那支紫毫朱砂筆，將最后一本關于江南漕運的奏折合上時，指腹已染了層薄紅，連腕間都泛著酸意，抬手揉眉心的動作里，藏著半日未歇的倦意。

窗外的暮色早漫過了漢白玉宮墻，檐角的銅鈴被晚風吹得輕響，叮鈴一聲，又一聲，像極了璟瑟幼時掛在腰間的銀鈴。弘歷望著窗紙上晃動的樹影，忽然想起長春宮那位臥病多日的皇后——前幾日李玉回稟，說皇后連進藥都費力氣，今日該是好些了？他起身時帶起了明黃常服的衣擺，對候在殿角的李玉道：“備轎，去長春宮。”李玉躬身應了聲“嗻”，腳步輕捷地退了出去，連衣料摩擦的聲響都壓得極低。

轎輦行至長春宮門口便停了，隔著雕花窗欞望去，殿內的燭火是暖融融的橘色，比養心殿的燭火更顯柔緩。弘歷剛下轎，便見廊下跪著一抹淺粉色身影——魏嬿婉穿著件繡著淺粉海棠的宮裝，裙擺襯得她身形愈發纖細，手中穩穩端著只描金白瓷粥碗，碗沿氤氳的米香混著淡淡的桂花味，飄到鼻尖時竟覺暖軟。“嬪妾參見皇上。”她的聲音柔得像浸了溫水，尾音輕輕落下去，垂著的眼睫溫順地掃過眼下的碎發，連跪姿都透著小心——膝蓋微屈的弧度剛剛好，既顯禮數，又能穩穩托住粥碗，生怕灑出半滴。

弘歷略一點頭，目光落在那粥碗上，指尖無意碰了碰碗壁，溫溫的熱度從指尖漫開，顯然是剛盛好便送了來。他心中微動，開口時語氣緩了些：“起來吧，皇后今日進食如何？”魏嬿婉起身時動作極輕，提著裙擺往前半步，回話時仍垂著眼：“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今晨喝了小半碗燕窩，方才又用了嬪妾熬的小米桂花粥，雖不多，卻比昨日肯吃了。”

暖閣的門簾被宮女輕輕打起，一股淡淡的藥香先飄了進來——不是刺鼻的苦，倒混著些甘草的微甜，該是李玉特意囑咐御藥房加的。富察瑯嬅半靠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枕上，毛領襯得她臉愈發小，臉色比前幾日多了分淺淡的紅暈，只是鬢邊那支珍珠珠花，襯得她下頜愈發清瘦。弘歷走到床邊坐下，伸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指尖觸到的微涼讓他眉頭微蹙，聲音也放得更柔：“皇后今日覺得如何了？”

“多謝皇上掛念。”富察瑯嬅的聲音還帶著病后的沙啞，說話時氣息略有些不穩，話音剛落便低低咳了兩聲，忙用繡著蘭草的帕子掩住唇——那帕子是她親手繡的，蘭草的繡線都快磨得泛白了。待咳意稍緩，她才牽起抹淺笑：“今日喝了兩碗嬿婉熬的粥，精神好了許多。璟瑟一早便過來了，纏著臣妾說昨兒放風箏的事，嬿婉也常來幫襯著，給臣妾讀些話本解悶，臣妾身子好得也快些。”她說著，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魏嬿婉，眼底的笑意溫溫的，像含著水。

弘歷聞倒頓了頓——他原想著皇后病中寂寞，特意抽出身來陪她，卻沒料到璟瑟和魏嬿婉已把她照料得妥帖。他望著皇后眼中的暖意，再想起自己方才在養心殿還琢磨著怎么開解她，一時竟不知該接什么話，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碰到被角的纏枝蓮紋，那繡線是皇后未病時親手挑的。

魏嬿婉瞧著這沉默的光景，忙上前兩步，笑著打破僵局：“皇上心疼皇后，日日都讓李玉總管來問好幾回，皇后娘娘心里記著這份心意，病自然好得快。方才御膳房送來的冰糖燉梨還溫在小銀鍋里，嬪妾去看看火候，再給皇后盛一碗來？”她說完，朝弘歷和富察瑯嬅福了福身，不等二人回應，便提著裙擺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走時還細心地將暖閣的門簾放了半幅，恰好把外間宮女走動的腳步聲、銅盆倒水的聲響都隔在外面，只留暖閣里靜悄悄的。

門簾落下的瞬間，暖閣里的氣氛便沉了幾分。弘歷握著富察瑯嬅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她腕間的羊脂玉鐲——那鐲子是他們大婚時他親自給她戴上的，如今竟松了些。他終是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幾分猶豫：“瑯嬅，有件事，朕得跟你說。”頓了頓，又怕她受不住，語氣放得更柔，“科爾沁的王公遞了折子來，想要求娶璟瑟，朕……”

話未說完，富察瑯嬅便輕輕搖了搖頭，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卻沒有半分怨懟。她手指輕輕摩挲著被角，聲音低了些：“皇上的難處，臣妾知道。科爾沁是大清的屏障，聯姻是為了邊境安穩，璟瑟是嫡公主，為國盡忠、為皇上盡孝，本就是她的本分。”說到“璟瑟”二字時，她喉間泛起一陣澀意，垂眸望著被角的纏枝蓮，眼尾悄悄紅了，“臣妾愿意讓璟瑟去蒙古，只是……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弘歷見她這般體諒，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忙道：“你說，只要朕能辦到，定不推辭。”他握著她的手緊了些，想把自己的暖意傳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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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皇上在京城為璟瑟建一座府邸。”富察瑯嬅抬眼望著他，眼中泛著一層薄薄的水光，卻沒讓淚珠掉下來，“她自小在宮里長大，連御花園的牡丹都認全了，從未離過臣妾和皇上身邊。若是嫁去科爾沁，那地方遠得很，日后回來的機會少之又少。有座府邸在京城，她好歹有個念想，若是蒙古那邊松快些，也能回來住上幾日，看看宮里的老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