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官道在丘陵間蜿蜒。
男人趕著騾車在前,不時回頭與馬車里的周鈺和騎驢的林照大聲說笑。
他是個走南闖北的爽利人,天南海北的見聞信手拈來,倒是沖淡了不少旅途的枯燥。
書童年紀小,對什么都好奇,常常扒著車窗,接著男人的話頭問東問西,男人也樂得解答,氣氛頗為活絡。
周鈺大多時間坐在車內看書,或是偶爾掀開車簾,溫聲與男人交談幾句,丫鬟低眉順眼地伺候在側。
林照騎在驢背上,只是靜靜聽著。
與在小鎮時時刻提防算計、擔憂卷入大佬棋局的緊繃感不同,此刻的他,心神是真正放松的。
在這里,沒人知道他的根腳,沒人在意他的境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遠行少年,混跡于凡俗的人流中。
對他而,是一種難得的休憩。
晌午時分,一行人終于翻過了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相對平坦的河谷地帶,官道也寬闊平整了不少。
日頭正烈,曬得人有些發暈。
男人尋了處路旁有綠蔭的地方,招呼大家停下歇腳午休。
“都下來活動活動,喝點水,歇歇腳再走,這日頭太毒了!”
男人跳下車,從騾車上的貨箱里抱出幾個用水浸得冰涼的李子,熱情地分給大家。
“來來,嘗嘗這李子,解解暑氣!”
周鈺見狀,臉上露出些為難的神色,他自幼受的教育是“不食嗟來之食”,下意識地便要拱手婉拒。
然而他話未說完,卻見旁邊的林照已經伸手接過兩個李子,道了聲謝,咔嚓咬了一口。
周鈺的話噎在了喉嚨里,他目光又瞥見身旁的書童和丫鬟神色,到嘴邊的推辭變成了:
“那……便多謝李大哥了。”
也伸手接過李子,又對男人認真地道了謝,這才小口吃了起來。
男人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嘿嘿一笑,咬了一大口自己手中的李子,對周鈺調侃道:
“周公子啊,你雖然是第一次出遠門,講究些是應該的,可這出門在外,有時候太講究了,可是要吃虧的喲,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臉皮厚點,這一路才能走得舒坦,享到福。”
周鈺聞,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他身旁的丫鬟聽到這話,拿著李子的手微微一頓,輕輕低下頭。
她心里跟明鏡似的,自家公子此行前去投奔那已是樞密院相公的蘇家,門第懸殊,還有一門“娃娃親”,公子又是這般拘禮的性子,怕是真要受不少冷眼和委屈。
林照三兩口吃完李子,將果核遠遠丟開,笑著接口道:
“李大哥這話說的,我看周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說不定那蘇家小姐獨具慧眼,不看重門第,反而就欣賞周公子的美色?那一見之下,豈不更是歡喜?這福氣說不定在后頭。”
周鈺被林照這話說的臉色瞬間漲紅,連連擺手。
“哈哈哈!”男人被林照的話逗得大笑,連連拍腿,“對對對,是這么個理兒,是這么個說法,還是林小兄弟你會說話,周公子,把心放肚子里,要有信心,就憑你這樣貌,蘇家小姐肯定滿意!”
說說笑笑間,在樹蔭下休息了約莫兩三刻鐘,日頭偏西,暑氣漸消,眾人身上的疲憊也緩解了不少,便準備重新上路。
然而,啟程之時,卻有了分別。
男人的目的地是彩衣國西境的一處城鎮,并非梳水國。
于是便要分道了。
男人套好騾車,對周鈺和林照拱了拱手:
“周公子,林小兄弟,咱們就在這兒別過啦,你們多保重,一路順風。”
周鈺聞,連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一步,鄭重地躬身行禮:
“這一路多謝李大哥照應,祝李大哥此行順利,財源廣進。”
林照也抱拳道:“李大哥,后會有期。”
“哈哈,好說好說,江湖路遠,山不轉水轉,咱們有緣再見。”
男人跳上騾車車轅,一揚鞭子。
“駕!”
騾車沿著官道旁一條向南的岔路,轱轆轱轆而去,漸漸消失在揚起的淡淡塵土中。
原地便只剩下周鈺主仆三人和林照。
一行人再次上路。
少了男人這個活絡的話匣子,隊伍明顯安靜了許多。
周鈺似乎本就不善辭,加之心中揣著事,大多時間只是坐在車里看書,或是偶爾掀開車簾,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出神。
……
駕著騾車獨自南下的男人,一路快馬加鞭,在日落之前,終于趕到了目的地。
這鎮子比之前歇腳的那個要大上不少,也更顯繁華,街道上人來人往,店鋪林立。
男人輕車熟路地駕著車,來到鎮子一家熟悉的客棧前停下。
他跳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正準備進去投訴,目光卻被客棧斜對面路邊的一陣喧鬧吸引。
只見七八個半大的孩子,正圍成一個小圈,嘰嘰喳喳,顯得十分興奮。
男人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不由失笑,搖了搖頭。
原來孩子們圍著的,是一個插滿紅艷艷糖葫蘆的草靶子,以及正在兜賣糖葫蘆的小販。
那攤主是個面相看著憨厚樸實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穿著粗布衣服,正忙不迭地從草靶子上取下糖葫蘆,遞給一個個伸著小手的孩子。
“倒是會挑地方,這鎮子孩子多。”
男人砸吧了下嘴,看著那群爭搶糖葫蘆的孩童,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不再多看,轉身牽著騾車,向客棧側門走去,心里盤算著明天一早卸了貨,再去市集上采買些本地特有的山貨,便要繼續趕路回家鄉了。
他卻不知,那個外地糖葫蘆攤主,在將一根糖葫蘆遞給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眼角的余光,卻是隨意掃過男人進入客棧的背影。
攤主搖搖頭,繼續兜賣糖葫蘆。
他看起來很普通,可并不普通。
見過他的人很少,知道他的人很多,比如那些知道他名號的人。
見過他的人很多,知道他的人很少,比如面前買糖葫蘆的孩子。
談天鄒,說地陸。
他是鄒子。
……
官道在梳水國境內延伸,愈發平坦開闊。
越靠近浣花城,沿途村鎮越發稠密,人流車馬也明顯增多。
周鈺主仆三人乘坐的馬車,以及林照騎著的黑驢,在這逐漸喧囂起來的人流中,并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