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二十文銅錢遞過去。
店小二接過錢,臉上堆起笑,連忙引著林照進去,又手腳麻利地幫他把黑驢牽到后院安置。
林照走進大堂,尋了張離空椅子坐下,將隨身一個小包袱放在腳邊。
大堂里彌漫著淡淡的燈油味、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
他坐下時,那褐衣男人人的話語隱隱傳來:
“……所以說啊,小兄弟,你家公子這般老實性子,日后上了門,怕是難免要受些委屈哩!”
那書童模樣的少年聞,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嘟囔道:
“我家公子是讀書人,講的是道理……”
“道理?”男人嗤笑一聲,聲音壓低了些,“這世道,有時候光講道理可行不通喲,尤其是那等人家……嘿。”
林照在一旁聽了一會兒,漸漸拼湊出個大概。
那藍衫書生主仆三人是一路的,目的地似乎也是梳水國。
目的卻是有些特殊,是要去履行一樁早年定下的“娃娃親”。
娃娃親的主角自然便是那位正在挑燈看書的書生。
而從這男人的語氣判斷,對方門第恐怕不低,而這周姓書生家境似乎尋常,話里話外對這趟“上門”不樂觀。
那書生周鈺似乎終于從書卷中回過神來,聽到商人的話,抬起頭,臉上并無慍色,只是溫和地笑了笑:
“李大哥說笑了,婚姻之事,講究緣分與信義,家父早年既與蘇伯父有約,小生自當前往。至于其他,但憑本心,無愧即可。”
那被稱作李大哥的男人打了個哈哈:
“周公子豁達,是鄙人失了。”
那丫鬟則始終安靜地站在書生側后方,只是目光不時向林照這邊飄來。
男人卻是目光一轉,看向林照道:
“這位小兄弟看著年輕,從哪里來的?”
林照道:“我從朱熒那邊來的,也是要去梳水國。”
他這話一出,堂內幾人都愣了一下。
中年男子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朱熒王朝乃是寶瓶洲有數的大國,雖說彩衣國與朱熒王朝相鄰,可并代表朱熒王朝的國民愿意來“窮鄉僻壤”,倒是少見。
藍衫書生周鈺,溫潤的目光落在林照身上。
他此行目的地正是梳水國,沒想到在這小鎮客棧,竟能遇到同路人。
李大哥很快收斂了驚訝,臉上又堆起隨和的笑意:
“朱熒過來的……那可真是山高水長了,小兄弟你這趟遠行,是去梳水國做什么營生?探親?還是游學?”
林照略一沉吟,坦然道:“訪友。”
他這話倒也不算假話,去找陳平安,再去劍氣長城見寧姚,確實都是“訪友”。
“訪友?”李大哥聞,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哈哈一笑:“能讓小兄弟你不遠千里,從朱熒獨自尋到梳水國去,看來你這位友人,定然是……嘿,國色天香,令人牽掛得緊啊!”
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為了活躍氣氛。
然而,林照聽到“國色天香”四個字,腦子里瞬間浮現的,卻是陳平安那張可以說有點黑不溜秋的臉龐……
這反差實在太大,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險些沒當場笑出聲來。
他這細微的反應落在李大哥眼里,卻成了少年人臉皮薄、被說中心事的靦腆,更是坐實了他的猜測,不由得笑聲更暢快了些。
笑過之后,李大哥目光在林照和周鈺之間轉了轉,一拍大腿道:
“巧了不是!周公子他們主仆三人也是要去梳水國,這位小兄弟也是同路。既然如此,明日何不結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說說笑笑,也省得寂寞。”
周鈺聞,放下手中書卷,目光溫潤地看向林照,拱手道:
“在下周鈺,攜書童墨香、丫鬟青蘿,正要前往梳水國,若小哥不嫌我等腳程慢,明日同行,自是再好不過。”
林照很快琢磨出味來了,這男人和周鈺,怕是見他年紀小,又是孤身遠游,心生些許不忍,又或許覺得多個伴能互相照應,才出邀請。
他本就想慢慢行走,體會風土人情,與這人同路一段,倒也無妨。
于是便也拱手還禮,應道:
“在下林照,既然如此,那便叨擾周公子了,倒也是讓我沾了周公子的喜氣。”
他這話指的自然是周鈺那樁即將去履行的“娃娃親”。
果然,周鈺聽到“喜氣”二字,臉上那溫潤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神色間透出幾分不自然來。
他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低聲道:“林小哥說笑了。”
那丫鬟青蘿悄悄抬眼飛快地瞥了林照一下,又立刻低下頭,嘴角似乎微微抿了抿。
書童墨香則是一臉“我家公子臉皮薄您可別再說了”的表情。
男人見周鈺面露窘色,不由得再次哈哈大笑。
他本就是走南闖北的爽利性子,見氣氛活絡,便主動挑起話頭,半是解釋半是閑聊地對林照道:
“林小兄弟你初來乍到,怕是還不清楚周公子這趟‘喜事’的緣由,說來也是段佳話,周公子的未來岳家,是咱們梳水國浣花城蘇氏,本不算是頂天的豪門大族,可偏偏吶,蘇家這位未來的泰山大人,蘇泊遠蘇大人,前些時日被朝廷起復,授了樞密院副使的要職,可是正經的相公身份!這不,正要舉家遷往王都任職。”
他咂了口唾沫,繼續道:
“周公子尊翁與蘇相公乃是昔年同窗,交情莫逆,這才定下了娃娃親。可惜周老先生去得早,家道中落,周公子守孝三載,如今孝期已滿,得了蘇家即將遷往王都的消息,便想著前去投奔岳家,一來是履行婚約,二來也是打算借這機會,去王都尋個書院繼續求學,搏個功名。”
男人說著,拍了拍身旁書童墨香的肩膀,對林照擠擠眼:
“所以說啊,周公子這趟,可是雙喜臨門,既是去完婚,又是去奔前程!咱們這一路同行,可不是沾了天大的喜氣么?”
周鈺被李大哥這般直白地抖落出家底,臉上更紅,有些坐立不安,連忙擺手道:
“李大哥重了,家父與蘇伯父確有舊約,小生此行,首要乃是遵父命、守承諾,至于功名前途,但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萬不敢當‘雙喜’之說。”
店小二端來了李大哥要的酒和幾碟小菜,林照淺嘗輒止,周鈺以茶代酒,幾人邊吃邊聊,多是男人在說些沿途見聞和梳水國的風土人情。
窗外夜色漸深,鎮子徹底安靜下來。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眾人便陸續起身。
男人是行商,有自己的騾車,裝載著貨物,周鈺主仆三人則雇了一輛青篷馬車。
林照依舊騎著他的黑驢,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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