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銹、煤灰與冷汗混合的獨特氣味。
他們站在那片廢棄的廠房前,眼神里混雜著一絲戒備、一絲希冀,還有一絲久經風霜后的麻木。
為首的是一個年約四十的漢子,虬須如鋼針,他的雙臂異常粗壯,肌肉盤結。
看到陸明淵這一身緋色官袍,氣度不凡地走來,漢子們下意識地退后了幾步。
為首的漢子上前一步,抱拳躬身。
“草民杜鐵山,寧波府人氏,見過大人。”
“杜師傅。”
陸明淵微微頷首,聲音清淡。
“告示,都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
杜鐵山抬起頭,那雙如余燼般的眸子直視著陸明淵,沒有絲毫閃躲。
“大人招攬能工巧匠,草民不才,家里三代打鐵,自信還有幾分薄藝。只是草民有一事不明,想當面問問大人。”
“但說無妨。”
杜鐵山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一字一句地問道。
“大人您……是真心要清繳倭寇,還是一時興起?”
這話問得極為大膽,甚至有些冒犯。
跟在陸明淵身后的衙役臉色一變,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陸明淵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杜鐵山,問道:“為何有此一問?”
杜鐵山眼中閃過一絲悲憤與決絕,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不瞞大人!草民祖上三代在寧波府的家業,寧波府最大的鐵匠鋪‘杜家老店’,就是被倭寇一把火燒光的!”
“我爹,我叔,我兩個兄弟,都死在了倭寇的刀下!”
“我帶著幾個徒弟僥幸逃到溫州,這幾年,給富戶打打農具,給商行修修門栓,茍延殘喘,人不人鬼不鬼!”
他指著身后的幾個漢子,眼眶泛紅。
“他們,也都是家破人亡,與倭寇有血海深仇!”
“我們聽聞大人在溫州城外,一場海戰,斬了江川新四郎,殺得倭寇人頭滾滾,血流成海!草民心里頭,就燃起了一把火!”
“我們這些年,見過的官太多了。有的官,嘴上喊著剿倭,背地里卻跟他們勾勾搭搭。”
“有的官,剿倭就是為了撈軍功,殺幾個小嘍啰,報上去就是大捷。我們信不過!”
“草民今天斗膽來,就是想賭一把!”
杜鐵山猛地一捶胸口,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賭大人您是真心要將這幫天殺的畜生趕盡殺絕!若是,我杜鐵山這條命,這身打鐵的本事,就賣給大人了!”
“別說工錢,便是這幾年不賺錢,白給大人打造兵器,只要能多殺一個倭寇,為我爹我兄弟報仇,草民也心甘情愿!”
一番話,擲地有聲,字字泣血。
陸明淵靜靜地聽完,心中微動。
他要的,從來不只是聽話的工匠,更是有著同樣信念的同行者。
這股發自內心的仇恨,正是最原始、也最強大的驅動力。
“你的仇,我幫你報。”
陸明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溫州海戰只是一個開始。我陸明淵在此立誓,只要我一日在浙江,便要讓‘倭寇’二字,徹底從這片土地上消失。”
他沒有說什么華麗的辭藻,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但這份平靜之下的決絕,卻比任何激昂的口號都更能安撫人心。
杜鐵山定定地看了陸明淵半晌,那雙燃燒的眸子漸漸沉靜下來,他猛地單膝跪地。
“草民杜鐵山,愿為大人效死!”
“愿為大人效死!”
身后的七八個漢子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起來吧。”
陸明淵虛扶一把。
“我這里不興這個。本事,才是你們的立身之本。口說無憑,讓我看看你們的手藝。”
他指著廠房里那座最大的冶煉爐,和旁邊堆積如山的鐵料,說道。
“我要一把橫刀。用你們最好的法子,鍛一把出來。一個時辰,夠不夠?”
杜鐵山站起身,臉上恢復了匠人特有的自信。
“大人,半個時辰足矣!只是這爐子久未使用,生火需要些時間。”
“無妨。”
陸明淵一揮手,“開始吧。”
一聲令下,這片死寂的廠區仿佛瞬間活了過來。
杜鐵山如同變了一個人。
“老三,生火!風箱拉足!”
“老五,撿最好的鐵料過來!”
“二狗,把水槽灌滿!”
命令簡短而有力,漢子們各司其職,動作嫻熟無比。
很快,破舊的冶煉爐中重新噴吐出熊熊烈焰,將整個廠房映照得一片橘紅。
風箱發出沉悶如牛吼的嘶鳴,火星四濺,熱浪撲面。
杜鐵山赤著上身,露出古銅色、疤痕交錯的肌肉。
他手持長長的鐵鉗,從爐火中夾出一塊燒得通紅的鐵胚,穩穩地放在鐵砧之上。
“起!”
他一聲爆喝,早已等候在側的兩名壯漢掄起八磅重錘,一左一右,帶著呼嘯的風聲,交替砸下!
“鐺!鐺!鐺!鐺!”
富有節奏的錘擊聲,如同戰場上的鼓點,密集而激昂。
淬火、回火、反復折疊鍛打……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充滿了原始而野性的美感。
陸明淵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不到一個時辰,一把帶著原始粗糲氣息的橫刀雛形便已完成。
刀身筆直,線條流暢,雖然尚未開鋒,也未經精細打磨,但那股森然的鐵意已經撲面而來。
杜鐵山用鐵鉗夾著尚有余溫的刀柄,走到陸明淵面前,雙手奉上。
“大人,倉促之間,只能鍛出此等粗胚,請大人檢驗。”
一名衙役立刻上前,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刀。
那是府衙統一配發的制式腰刀,雖不算寶刀,卻也是千錘百煉的利器。
陸明淵接過杜鐵山鍛造的橫刀,入手極沉,重心恰到好處。
他掂了掂,沒有多,對著衙役佩刀的刀身,猛地揮臂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