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的燭火輕輕搖曳,將陸明淵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墻壁上。
朱四看著陸明淵那張在光影中變幻不定的臉。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先是震驚,而后是冰冷的憤怒,最終都歸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知道,這位少年伯爺的心境,已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翻過了萬重山。
他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只有同類才能嗅出的,對權與力的渴望和興奮。
“大人,汪家這只蜘蛛已經死了,可這張網還在。接下來……我們該扯哪根線?”
朱四的目光灼灼,像是在黑夜里發現了獵物的餓狼。
他來浙江,是帶著圣旨來的。
陛下口諭,浙江所有錦衣衛,都歸陸明淵節制。
不計代價,全力配合,務必要將“漕海一體”這件關乎國本的大事辦成。
朱四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狠厲與決絕。
“若能輔佐大人辦成此事,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便是我的。”
他微微挺直了身軀,那身飛魚服上的紋繡在燭光下仿佛活了過來,猙獰而兇猛。
“卑職這次帶來的,都是在北鎮撫司里跟我舔過刀口、過過命的兄弟。”
“大人您指哪兒,我們就咬哪兒。便是查不出證據,卑職……也有的是辦法,讓他們自己把證據吐出來!”
陸明淵的目光從卷宗上抬起,落在了朱四的臉上。
他看到了那雙眼睛里毫不掩飾的欲望,那種為了向上攀爬,不惜將一切踩在腳下的瘋狂。
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肩上扛著的,早已不是一個人的前程,甚至不僅僅是老師林瀚文的期望。
這“漕海一體”四個字,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
上牽著金鑾殿龍椅上那位深不可測的帝王。
中連著朝堂上那些明爭暗斗的袞袞諸公。
下系著大乾數千萬百姓的生計與未來。
而朱四,以及無數像朱四一樣的人,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了這個漩渦里。
自己,便是那個攪動漩渦中心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伴隨著一種難以喻的使命感,緩緩注入陸明淵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也絕不能退。
他必須要辦成這件事!
“朱百戶,”
“你我的前程,都系于此。所以,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穩,走得準。”
他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件事,汪家倒了,溫州城里最不安的,就是沈家和陳家。”
“他們現在就像是驚弓之鳥,不知道我們的刀下一個會砍向誰。”
“你安排人手,給我死死地盯住他們兩家。不用查什么,就是盯住。”
“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
“我要他們老實,我要他們安分,在我清剿倭寇的這段時間里,不要給我添任何亂子。”
這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也是一種微妙的平衡。
陸明淵暫時還需要這兩家的財力來穩住溫州商界,但絕不容許他們暗中作祟。
“第二件事,”
陸明淵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鋤奸。”
“鄧將軍說得對,不把城里的內鬼挖出來,我們出海就是聾子和瞎子。”
“我要你徹查溫州城內,所有與倭寇有牽扯的商賈。但是,不能明著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接下來,我會讓鄧玉堂將軍配合你。”
“他會故意散布消息,就說總兵府已經湊夠了軍費,不日便要集結主力,對某某島嶼的倭寇進行一次大規模的伏擊。”
“你們錦衣衛要做的,就是盯著那些在消息散布出去后,行為異常、急于傳遞消息的人。”
“我們來演一場戲,請君入甕。看看這溫州城里,到底有多少人,盼著我們大乾的官軍打敗仗!”
朱四的眼睛瞬間亮了。這種引蛇出洞的計策,正是他們錦衣衛最擅長的。
他重重一抱拳,臉上是心領神會的興奮:“大人英明!卑職明白了!”
“去吧,”
陸明淵擺了擺手。
“先去總兵府,找鄧將軍,問問他平日里最懷疑哪些人。從那些人身上開始查,效率會更高。”
“是!”
朱四領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轉身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后堂。
繡春刀的刀柄隨著他的步伐,在門外的月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隨即隱沒于夜色之中。
書房里再次安靜下來。
若雪為陸明淵換上了一杯新茶,茶霧裊裊,氤氳了她清冷的眉眼。
她看著自家公子那張稚嫩卻寫滿滄桑的側臉,心中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絲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