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之外,原本如潮水般涌動的人群,在這聲鑼響之下,驟然凝固了一瞬。
朱紅色的高墻,隔絕了兩個世界。
墻外,是紅塵萬丈,是期盼、是焦慮、是無數雙遙望的眼睛。
墻內,是龍門在前,是寂靜,是三千多名舉人未來九天的命運。
禁軍甲胄鮮明,如一排排冰冷的鐵鑄雕塑,將圍觀的百姓與焦灼的親屬隔在柵欄之外。
秩序井然,卻也因此更顯肅殺。
這里的氣氛,遠比江寧府的鄉試要嚴苛百倍。
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筆墨的清香,更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
陸明淵混在人流之中,感受著這份獨屬于京都會試的沉重。
他身邊的考生,大多已是而立之年,甚至不乏須發花白的老者。
他們臉上刻著歲月的風霜,眼中燃燒著不甘與執著。
相比之下,那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則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銳氣與矜貴,舉手投足間,皆是世家子弟的風范。
真正的寒門子弟,在這片青衫的海洋里,反倒成了零星的點綴,顯得那般單薄。
他遞上江寧府頒發的舉人玉引和會試的號碼牌。
負責查驗的吏員看到他的年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手上的動作卻未有絲毫停頓,公事公辦地揮手放行。
第一道檢查,只是粗略搜檢,防止攜帶書冊紙張。
然而,當踏入貢院的第二道門時,真正的嚴苛才撲面而來。
一排面無表情的兵丁,將所有考生引入一個個隔開的小間。
在這里,所有人都必須脫去外衣、鞋襪,最后只剩下貼身的褻衣。
冰冷的空氣侵襲著肌膚,帶來一陣輕微的戰栗。
兵丁們粗糙的手指,會仔細地檢查發髻,撩開褻衣的邊角,甚至連嘴巴都要張開查看。
這是一種將人的尊嚴徹底剝離,放在天光下暴曬的流程。
許多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臉上都露出了屈辱與不忿的神色,卻又不敢有絲毫反抗。
十年寒窗,為的就是這一朝,任何細微的差池,都可能斷送前程。
輪到陸明淵時,那名負責搜檢的兵丁看著他小小的身板,粗礪的手指在他身上摸索的動作,不自覺地放輕了許多。
他甚至沒有讓陸明淵將褻衣完全撩開,只是象征性地檢查了一下,便揮了揮手。
“進去吧。”
陸明淵沒有多,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拎起自己的考籃。
他心中并無多少屈辱之感,更多的,是一種冷靜到近乎漠然的觀察。
在絕對的規則面前,無論是世家公子,還是寒門書生,甚至是十歲的神童,都必須被還原成最原始的“考生”身份,赤裸而平等。
經過重重關卡,一名小吏終于將他引到了屬于他的號舍。
“乙字捌拾柒號。”
小吏用鑰匙打開了門鎖,一股淡淡的桐油與新木料的味道傳來。
這間號舍,與杭州府貢院的相比,大小相仿,卻明顯要整潔明亮許多。
墻壁粉刷的雪白,桌椅板凳都是嶄新的實木,表面光滑,沒有任何可以藏匿的抽屜或夾層。
除了坐立與書寫的木板,角落里還多了一塊可以勉強躺臥的窄木板,算是對考生們九天煎熬的一點微末體恤。
當號舍的門在身后“咔噠”一聲重新鎖上,陸明淵徹底與外界隔絕了。
他將考籃放在桌上,沒有立刻整理文具,而是靜靜地站在狹窄的空間里,打量著這個即將在未來九天成為他全世界的地方。
頭頂是一片窄窄的天空,墻角有前人無意間留下的墨痕,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這里是囚籠,也是戰場,更是通往青云之路的唯一階梯。
“咣當,咣當……”
隨著貢院大門緩緩關閉、落鎖的聲音傳來,整個貢院徹底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約莫一炷香后,有巡考官開始挨個號舍發放筆墨紙硯。
所有人的文房四寶都是統一規制,宣紙是上好的玉版宣,墨是徽州松煙墨,筆是湖州羊毫。
如有損壞,可在開考前申請更換,一旦開考,便再無機會。
陸明淵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
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正中明遠樓上的鐘聲被敲響。
主考官那洪亮而威嚴的聲音,穿透了數千間號舍的阻隔,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
“吉時已到,開考!”
話音落,巡考官們立刻開始發放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