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陸明淵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口,林瀚文臉上的溫和笑意才如潮水般緩緩退去。
他靜坐了片刻,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叩擊。
“文龍。”
他淡淡地開口。
“大人。”
沈文龍躬身行禮。
“去查一個人。”
“江寧府貢院的生員,嚴和同。去年院試的第三名。”
“查他什么?”
“所有。”
林瀚文收回目光,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他的家世背景,人際往來,平日里的喜好,最近接觸過什么特別的人,去過什么不該去的地方……事無巨細,我都要知道。”
“是。”
沈文龍沒有多問一個字,再次躬身。
書房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林瀚文拿起一本來自京城的奏報,目光重新變得專注而深邃。
這江寧府,乃至整個大乾的棋盤,遠比一個十歲孩童眼中所見的要復雜得多。
他既然將陸明淵收為弟子,便有責任為他掃清前路上那些不必要的荊棘。
……
接下來的十余日,日子過得平靜而充實。
對于陸明淵而,貢院的求學生涯,多了一抹別樣的色彩。
嚴和同,這個出身貧寒的少年,果真如他所表現出的那般,成為了陸明淵在貢院中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
他們會在課后,尋一處僻靜的角落,就《春秋》中的一處“微大義”爭論得面紅耳赤,最終卻又相視一笑,各自嘆服對方的見解。
他們也會在藏書閣中,并肩而坐,一看便是一個下午。
偶爾,陸明淵也會拉著嚴和同,走出貢院那四四方方的圍墻。
他們不去秦淮河畔那些銷金窟,不去那些文人雅士附庸風雅的茶樓,而是會鉆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尋一個煙火氣十足的餛飩攤。
兩碗熱氣騰騰的骨湯餛飩,撒上碧綠的蔥花和紫菜,再滴上幾滴香醋。
嚴和同總是吃得很快,像是餓了許久,卻又帶著一絲讀書人特有的斯文。
而陸明淵則會慢慢地品嘗,聽著身邊小販的吆喝聲,看著巷子里孩童的追逐打鬧,感受著這俗世紅塵最真實、最鮮活的氣息。
“明淵,你這般身份,竟也喜歡這些市井之食?”
一次,嚴和同放下碗,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陸明淵笑了笑,將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推了過去。
“我自幼在鄉野長大,這些味道,比那些山珍海味更讓我心安。和同兄若是不嫌棄,便幫我解決了它。”
嚴和同看著那半碗餛飩,愣了愣,隨即眼眶微微有些發紅,他沒有推辭,默默地接過來,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認真。
陸明淵靜靜地看著他,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這十余日的相處,嚴和同的表現堪稱完美。
他謙遜有禮,學識淵博,偶爾會流露出寒門子弟的自卑與敏感,卻又很快被自身的傲骨所掩蓋。
他對自己,有敬佩,有親近,卻無半點諂媚。這份情誼,真摯得找不出一絲破綻。
若非陸明淵是帶著兩世的靈魂在審視著這一切,恐怕早已將他引為生平第一知己。
可越是完美,便越是說明其背后的不尋常。
兩人如往常一般,從貢院出來,準備去城南那家新開的書肆看看有沒有什么孤本善本。
剛拐過一條僻靜的巷子,前方的路便被幾個人堵住了。
為首的,正是那個在課堂上被陸明淵駁斥過的趙彥。
他身邊還跟著四五個家丁打扮的壯漢,一個個歪著頭,斜著眼,滿臉的橫肉與不善。
“喲,這不是我們江寧府鼎鼎大名的陸神童,和他的跟屁蟲嚴案首嗎?”
趙彥搖著一把騷包的折扇,陰陽怪氣地說道。
嚴和同的臉色瞬間白了,他下意識地將陸明淵護在身后,對著趙彥拱手道。
“趙公子,我與明淵還有要事,還請行個方便。”
“方便?”
趙彥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嚴和同,你算個什么東西?一個窮酸秀才,也配跟本公子講方便?我告訴你,今天這路,就是為你堵的!”
他用扇子指著嚴和同的鼻子,一臉鄙夷。
“你這種泥腿子,就該好好在泥里待著,非要削尖了腦袋往上爬,還妄想攀上陸神童這棵高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嗎?”
“趙彥,你……”
嚴和同氣得渾身發抖,讀書人的清高讓他無法說出什么污穢語,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陸明淵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趙彥。
“看什么看?”趙彥被那眼神看得心虛,惱羞成怒地吼道。
“給我打!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酸給我往死里打!讓他知道知道,有些人,是他一輩子都高攀不起的!”
話音剛落,幾個家丁便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完全繞開了陸明淵,拳腳雨點般地落在了嚴和同的身上。
嚴和同雖有幾分力氣,但終究是個文弱書生,如何是這些打手們的對手?
他死死地護住頭臉,蜷縮在地上,發出痛苦的悶哼。
陸明淵站在一旁,雙拳緊握。
這出戲,演得太拙劣了。
趙彥的挑釁,家丁的毆打,都精準地避開了自己,目標明確得仿佛生怕傷及無辜。
那么,接下來,該是“救駕”的人登場了。
果不其然,就在此時,巷子口傳來一聲怒喝。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當街行兇,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錦衣的華服少年,帶著七八個護衛,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間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傲然。
趙彥看到來人,臉色驟變,囂張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結結巴巴地道。
“世……世子爺,您怎么來了?”
“本世子若不來,豈不是要讓你這蠢貨,在這江寧府翻了天?”
那錦衣少年冷哼一聲,一腳將趙彥踹了個趔趄。
“滾!帶著你的狗,立刻從我眼前消失!再讓我看到你仗勢欺人,我打斷你的腿!”
“是,是,是!”
趙彥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帶著家丁們溜之大吉。
錦衣少年這才走到蜷縮在地的嚴和同身邊,親自將他扶了起來,語氣溫和地問道。
“這位兄臺,你沒事吧?”
嚴和同掙扎著站起身,身上已是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著血絲,他對著少年深深一揖。
“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在下嚴和同,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少年擺了擺手,目光轉向了一旁的陸明淵,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欣賞。
“這位是?”
陸明淵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道。
“江臨縣,陸明淵。還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