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的目光落在那支破舊的毛筆上,又看了看嚴和同那樸素的穿著。
看著他眼神中那一絲不愿求人卻又無可奈何的窘迫,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親切感。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為了一支筆、一方硯而發愁。
他沒有絲毫猶豫,從自己的文具盒中,取出了一支嶄新的狼毫筆,遞了過去。
“嚴兄不必客氣,一支筆而已,先用著便是。”
“這……多謝陸兄!”
嚴和同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鄭重地接過毛筆,對著陸明淵拱了拱手。
“陸兄高義,和同銘記在心。明日,定當完璧歸趙。”
陸明淵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重新將注意力投向了講臺。
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坐在不遠處的一個錦衣少年,正用一種輕蔑而挑釁的目光,冷冷地瞥了嚴和同和他手中的那支新筆一眼。
那少年,正是去年院試第七名,城中富商趙家的公子,趙彥。
一堂課很快過去。
夫子陳子墨是個愛惜人才的老學究,講到興起,便喜歡提問。
“《春秋》‘公羊’之學,貴在‘大復仇’。所謂‘九世之仇猶可復’,諸生以為,此之精義何在?于今日之朝局,又有何借鑒?”
此問一出,堂中頓時安靜下來。
這問題太大了,既考校經義,又涉及策論,一個不慎,便可能觸及朝政忌諱。
眾學子面面相覷,無人敢輕易作答。
陳子墨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了陸明淵身上,眼中帶著期許。
然而,還未等他點名,一個清朗的聲音卻先響了起來。
“學生嚴和同,愿試答之。”
正是陸明淵身旁的嚴和同。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對著夫子行了一禮,朗聲道。
“學生以為,‘九世猶可復’,其精義不在‘復仇’二字,而在‘正義’二字。”
“何為正義?君臣之義,父子之義,家國之義!仇怨可以跨越九世而不忘,正義更當傳承萬代而不朽!”
“此乃《春秋》之大義,亦是圣人立之本心。”
“至于借鑒朝局,學生人微輕,不敢妄議。”
“然,以史為鏡,可知興替。前朝之覆滅,始于邊疆之失,終于朝綱之亂。”
“若人人皆能銘記家國之義,不忘前朝之恥,則我大乾,何愁不能江山永固,萬世太平?”
一番話說得是擲地有聲,條理清晰。
既點明了經義核心,又巧妙地避開了妄議朝政的嫌疑,只以史為鑒,立意高遠。
滿堂學子,皆為之側目。
就連陳子墨夫子,也捋著胡須,贊許地點了點頭。
“之有理,見解不俗。嚴和同,坐吧。”
陸明淵看著身旁重新坐下的嚴和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他原以為,這只是一個勤奮苦讀的寒門學子,卻不想,其見識與才學,竟也如此出眾。
看來,這江寧府貢院,當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下學之后,學子們三三兩兩地散去。
陸明淵收拾好文具,習慣性地朝著藏書閣的方向走去。
林瀚文雖讓他回來上課,但他自己卻不想有絲毫懈怠。
總督府那三日的經歷,讓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知識儲備,還遠遠不夠。
剛走到藏書閣那古樸的門樓下,一個身影便從旁邊的老槐樹后走了出來,對著他拱了拱手。
“陸兄,請留步。”
正是嚴和同。
“嚴兄有事?”陸明淵停下腳步。
“陸兄也是去藏書閣?”
嚴和同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喜,“真是巧了,小弟也正想去查閱幾本典籍。”
他將手中的狼毫筆雙手奉還。
“今日多謝陸兄解圍,此筆,和同已清洗干凈,完璧歸趙。”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陸明淵接過筆,笑道,“嚴兄方才在課堂上的一番高論,倒是讓明淵佩服不已。”
“陸兄謬贊了。”
嚴和同連忙擺手,臉上帶著幾分謙遜的赧然。
“不過是些拾人牙慧的淺見,當不得陸兄‘佩服’二字。倒是陸兄,以十歲之齡,便能寫出那等經天緯地之策論,實乃我輩讀書人之楷模。”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語間滿是真誠的推崇,讓人聽著十分舒服。
陸明淵對這些吹捧之詞早已免疫,只是淡淡一笑。
“虛名罷了。你我皆是求學之人,不如一同進去,在書中尋求真知,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嚴和同眼中一亮,欣然應允。
兩人并肩走進了那座散發著千年墨香的藏書閣。
閣樓內寂靜無聲,只有偶爾響起的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陸明淵與嚴和同各自尋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便沉浸在了浩瀚的書海之中。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夕陽西下,余暉將整座藏書閣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陸明淵合上最后一本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
他抬起頭,不經意間,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嚴和同身上。
只見他依舊在伏案苦讀,眉頭微蹙,神情專注無比,連夕陽的余暉灑滿了他半邊身子都未曾察覺。
看著他那洗得發白的衣衫,看著他那雙在知識面前閃閃發光的眼睛,陸明淵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名為“惺惺相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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