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日,陸明淵的世界里再無晨昏。
總督府的書房,成了他的戰場。
那堆積如山的公文,便是他的刀槍劍戟。
林瀚文沒有食,每日清晨,一份份摘抄好的副本便會準時出現在他的案頭。
“文江府東堤決口,淹田三千畝,流民八百戶,急需米糧一千石,帳篷三百頂。”
“清河縣上報,有流民聚眾沖擊官倉,為首者三人,已被縣令當場格殺。”
“淮安府報,發現疑似疫病癥狀者兩人,已緊急隔離,請求總督府派遣良醫……”
一條條,一樁樁,皆是人命關天。
陸明淵仿佛置身于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他手中的筆,便是調兵遣將的令箭。
他不再是一個十歲的神童,而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幕僚”。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
他從紛繁復雜的數字中,敏銳地揪出了一個虛報流民數量以冒領賑災糧的縣丞。
他從兩份看似不相關的報告里,推斷出某地官吏與糧商勾結,故意拖延糧價以牟取暴利。
他根據各地的地理環境與流民習性,提出了一套交叉安置、以工代賑的方案,既能安撫人心,又能加快重建。
每日申時,他走進林瀚文的書房,將自己的見解與方案一一道來。
林瀚文從最初的驚訝,到中途的審視,再到最后的默然頷首,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他發現,陸明淵的思維,已經完全跳脫了書本的窠臼。
他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僅僅是“對”與“錯”,更是“利”與“弊”、“緩”與“急”。
他甚至能從一份小小的開支報表中,嗅到一絲官場傾軋的火藥味。
這是一種天賦,一種與生俱來的、對權術與人心的洞察力。
三日之后,當最后一份關于文江府流民安置的方案被林瀚文朱筆批下“可行”二字時,整個江蘇的賑災大局,已然初定。
十余萬流民,各得其所,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滔天巨浪,竟被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林瀚文看著眼前這個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雙眸依舊清亮如星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明淵,這三日,你做得很好。”
他由衷地贊嘆道,“比本撫預想的,還要好上十倍。”
“皆是老師教導有方。”
陸明淵躬身道,聲音略帶沙啞。
林瀚文擺了擺手,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賑災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善后。其中最要緊的一樁,便是防疫。”
他頓了頓,聲音沉重了幾分。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此事關乎數十萬人的性命,容不得半點差池。本撫思慮再三,決定親赴文江府,坐鎮調度。”
陸明淵心中一凜,他知道,老師這是要親臨一線了。
“老師……”
林瀚文看著他,目光溫和而堅定。
“你不必跟著去了。防疫之事,千頭萬緒,兇險異常,非你現在所能接觸。”
“從明日起,你便回貢院去,將落下的功課補上。科舉,才是你的正途。”
他走到陸明淵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經向本撫證明了你的才能,但你的根基,依然是圣賢之學。”
“為政之道,如樹之生長,枝葉再繁茂,根也必須扎得夠深。”
“學生……明白了。”
陸明淵知道,這是老師對自己的愛護。他不再多,再次深深一揖。
“老師此去文江,萬望保重!”
“放心。”
林瀚文微微一笑,“這官場比瘟疫更兇險,本撫不也闖過來了?”
當晚,林瀚文便帶著親兵,連夜趕赴文江府。
總督離府的消息,如同一陣風,迅速吹遍了江寧城的每一個角落。
林萬三的府邸內,這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在得到心腹傳來的消息后,眼中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
老虎離山,正是圍獵雛虎的最好時機!
“去,告訴嚴和同,讓他準備好。”
林萬三對著陰影中的管家吩咐道。
“還有趙彥那邊,也該動起來了。記住,要做得天衣無縫,要讓一切看起來,都只是一場讀書人之間的尋常意氣之爭。”
“是,老爺!”
……
清晨的陽光,透過明倫堂的雕花窗欞,灑下一地金黃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書卷氣,耳邊是學子們瑯瑯的讀書聲。
重新坐在這熟悉的課堂里,陸明淵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前幾日還在處理著關乎數十萬人生死的軍國大事。
此刻卻又回到了這方寸之地,聆聽夫子講解《春秋》的微大義。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一柄淬火的利劍,重新回到了劍鞘之中,收斂了鋒芒,卻更添了幾分厚重。
他正凝神聽講,身旁忽然傳來一個壓得極低的聲音。
“陸……陸兄。”
陸明淵轉過頭,看到鄰座一個面容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的少年,正有些局促地看著自己。
這少年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去年院試的第三名,名叫嚴和同。
聽說也是寒門出身,全靠苦讀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嚴兄,有事?”
陸明淵輕聲問道。
嚴和同的臉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桌上那支筆桿已經開裂的毛筆,低聲道。
“不瞞陸兄,小弟的筆……方才不慎弄壞了。”
“不知……不知可否借陸兄的備用之筆一用?下學后,小弟立刻去買新的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