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是最后的手段,卻不是最好的手段。”
“徹查貪腐,抓人,砍頭,固然能平一時之民憤,但風暴過后,留下的爛攤子,才是最考驗為政者心性與手段的難題。”
“這第三個問題,善后之事,千頭萬緒,遠比賑災與追責更為繁復。”
“本撫問你,你卻未答。但今夜,本撫要告訴你,這善后之事,從明天,便要開始。”
陸明淵心中一動,靜立聆聽。
“從明日起,你便不必再去貢院了。”
林瀚文走到書案前,指著那堆積如山的公文。
“每日清晨,本撫會讓人將各府縣呈報上來的文書、條陳、報表,摘抄一份副本給你。你要看,要思,要想。”
“你要想,哪里的粥棚搭建得最快,是何緣故?哪里的流民出現了騷動,又是為何?”
“哪一筆賑災銀兩的發放,最是及時有效?哪一個縣令的舉措,值得通報嘉獎?哪一個胥吏的作為,又暗藏貓膩?”
林瀚文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陸明淵的耳中,讓他感受到了那撲面而來的,真實而滾燙的庶務氣息。
“本撫不會給你答案,每日申時,你來書房,將你的見解與處置方案,說與本撫聽。”
“說對了,本撫會采納;說錯了,本撫會告訴你,錯在何處。”
這已經不是考校,而是真正的傳身教。
一位封疆大吏,竟要將一個十歲的少年,帶在身邊,親自指點他如何處理這關乎數十萬人生死的軍國大事!
這若是傳揚出去,足以震動整個大乾朝堂!
陸明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中涌起一股難以喻的激蕩。
他明白,老師這是在給他一個天大的機緣,一個能讓他將滿腹經綸,真正化為經世致用之學的機會。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與退縮,鄭重地躬身長揖到底。
“學生……遵命!定不負老師所望!”
林瀚文欣慰地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夜深了,去歇息吧。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是,老師也請早些安歇。”
陸明淵恭敬地退出了書房,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
夜風清冷,吹得院中的芭蕉葉沙沙作響。
他卻沒有立刻睡下,而是如往常一般,來到書桌前,點亮了油燈。
開始練字!
練完五千字后,陸明淵隨即開始復寫書稿,接下來幾日他便沒有這么多時間,需要提前撰寫一些!
他答應了林遠峰,就一定會做到!
與此同時,總督府的書房內,林瀚文處理完最后一份緊急公文,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起身踱步。
他下意識地走到窗邊,望向陸明淵所在的跨院方向。
那小小的窗戶里,一豆燈火,依舊明亮。
這么晚了,還在苦讀?
林瀚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笑意。
這世上從不缺天才,缺的是既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有腳踏實地之功的棟梁。
陸明淵的天賦,已是他生平僅見。
如今看來,其心性之堅韌,用功之刻苦,竟也絲毫不遜于那些懸梁刺股的苦讀之士。
天賦過人,卻又勤勉至此,此子如何能不成才?
林瀚文負手立于窗前,遙望著那點燈火,心中一個念頭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林瀚文此生無子,或許便是上天要將這塊璞玉,交到我的手上。
我不僅要教他為官之術,更要教他為官之道!
我要傾我所有,將他培養成一個……能真正改變這大乾王朝積弊的千古能臣!
另一邊兒,江蘇布政使司,布政使陳文德的官邸。
書房內,檀香裊裊,一個身著錦衣,面容陰柔的中年男子,正安坐于主位之上。
他慢條斯理地品著新下的洞庭碧螺春。
他便是奉京中那位“小閣老”之命,星夜兼程趕至江蘇的內閣中書舍人,羅文龍。
而在他的下首,平日里在江蘇官場威風八面的布政使陳文德,此刻卻像個謙卑的屬吏,躬著身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陳大人,”
羅文龍放下茶盞,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那聲音不大,卻讓陳文德的心猛地一跳。
“下官在。”
“小閣老的意思,想必你已經明白了。”
羅文龍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瀚文此人,看似溫潤,實則剛硬,不是我們的人,將來也成不了我們的人。”
“想扳倒他,不易。但他的那個弟子,那個叫陸明淵的十歲神童,卻是一張白紙。”
他抬起眼皮,瞥了陳文德一眼:“一張白紙,才好作畫。”
陳文德連忙道。
“羅大人說的是。只是……那陸明淵如今被林瀚文看得極緊,幾乎是同進同出,我們的人,怕是很難接近。”
“難,才要去做。”
羅文龍冷笑一聲。
“他林瀚文能防得住刀槍,能防得住刺客,難道還能防得住溫香軟玉,防得住少年情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