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堤壩,為何會塌?這災,又該如何去賑?這善后之事,又該從何處著手?”
這已經不是考校,而是真正的問政。
問的是數十萬生民的性命,問的是大乾王朝的吏治。
陸明淵沒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這三個問題,環環相扣,卻又主次分明。
先救人,再追責。
這是為政者最基本的道理。
他站起身,對著林瀚文再度躬身一揖,這一次,他的姿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鄭重。
“老師,學生年幼,所皆是紙上談兵,若有疏漏謬誤之處,還請老師斧正。”
他先將自己的姿態放得極低,這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清醒的認知。
一個十歲的少年,對一位封疆大吏談論如何處置如此滔天大禍,若無這份謙遜,便只剩下狂妄。
林瀚文默然不語,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
陸明淵這才直起身,清朗的聲音在書房內響起,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鎮定。
“老師三問,學生以為,當務之急,在于‘賑’字。人命關天,其余皆可緩圖。”
他沒有直接給出方案,而是反問道。
“敢問老師,文江府此次水患,波及幾縣幾鎮?受災百姓大致有多少?男女老幼之比例如何?”
“此刻是被困于高處,還是已然流離失所?府庫、縣庫之中,存糧幾何?”
“周邊常州、松江、太倉諸府,短日之內,可調集之糧草、舟船、藥材,又有多少?”
一連串的問題,如連珠炮般拋出,卻又條理分明,直指賑災的核心。
林瀚文那雙疲憊的眼中,猛然爆射出一團精光!
他原以為陸明淵會說些“開倉放糧,安撫流民”之類的空泛之,那是任何一個讀過幾天書的人都能想到的套話。
卻萬萬沒想到,他一開口,問的竟是如此詳盡、如此切中要害的數據!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賑災如作戰,不明敵情,不計己方兵馬糧草,如何能打勝仗?
這些問題,正是他這一整天都在與下屬官員反復核對、焦頭爛額的事情!
一個十歲的孩子,從未接觸過庶務,僅憑書本上的知識和自己的推演,便能瞬間抓住問題的本質!
這……這哪里是天才,這簡直是天生的宰執之才!
林瀚文強壓下心頭的震撼,沉聲將自己掌握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遍。
“……洪水來得太急,初步估算,沿江三縣一十七鎮盡成澤國,受災百姓恐在三十萬以上。”
“多數人逃往高地,但仍有數萬人被困水中。”
“府庫縣庫早已搬空,本撫已令周邊各府緊急調糧,第一批糧草舟船,最快明日午后能到。”
陸明淵靜靜地聽著,心中快速地計算著。
“既如此,學生斗膽,獻策三條。”
“第一,救人。立刻行文文江府及周邊府縣,征用所有民間舟船,漁船、商船,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投入救災。”
“同時,請老師以撫臺之名,調派駐地衛所兵馬,尤其是善水的操江水師,即刻開赴災區。”
“兵丁不僅可為救人之主力,亦可彈壓地方,防止有亂民趁火打劫,或有不法商販囤積居奇,哄抬物價。”
“第二,安置。于災區附近地勢較高處,由官府出面,搭建臨時粥棚與窩棚,收攏流民。”
“救出之災民,須得有飯吃,有片瓦遮頭,方能定其心。”
“此事千頭萬緒,可發動地方鄉紳大戶,令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并許諾事后由官府表彰,甚至酌情給予一些功名上的便利。”
“如此,既解了燃眉-急,也安撫了地方勢力。”
“第三,統籌。糧食乃救命之本,萬萬不可有失。從周邊調集來的糧草,不能直接發放到災民手中,以免造成哄搶與浪費。”
“當以官府為主導,統一開灶煮粥,按人頭分發,務必保證每一粒米都用在災民口中。”
“同時,嚴令各地,膽敢在此期間克扣、倒賣賑災糧者,以軍法論處,立斬不赦!”
陸明淵一口氣說完,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沉寂。
他的聲音清越,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從救人到安置再到后勤,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可執行的初步賑災方案。
林瀚文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這些對策,他與一眾幕僚商議了一整天,也不過如此了。
甚至在發動鄉紳和軍法處置這兩點上,陸明淵的說法比那些久歷官場的老油條還要果決、狠辣!
許久,林瀚文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胸中的萬千溝壑。
他看著陸明淵,眼神復雜無比,既有欣慰,又有驚嘆,甚至還有一絲……后生可畏的悚然。
“你說的都很好,很全面。”
林瀚文的聲音有些沙啞。
“本撫這一日所布置,也大抵如此。但你……還是漏了一點,也是最致命的一點。”
陸明淵聞,心中一凜,躬身道:“請老師指教。”
林瀚文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他緩緩道。
“大澇之后,必有大疫。洪水退去,遍地狼藉,人畜尸身腐爛,蚊蠅滋生,水井被污。”
“若不及時防疫,一場瘟疫,殺的人可能比洪水淹死的還要多出十倍!”
“賑災,不僅是賑米糧,更是賑人命!必須立刻組織人手,清理尸骸,深埋或火化。”
“同時,從省城調集最好的郎中,攜帶大量的石灰、藥材,趕赴災區,熬制防疫湯藥,傾倒石灰消毒。”
“這才是賑災的重中之重,是保住數十萬百姓性命的關鍵!”
轟!
陸明淵只覺得腦中一聲嗡鳴。
防疫!
是了,他怎么把這一點給忘了!
《大乾水利考》中曾有數次記載,歷朝歷代,水患之后,瘟疫橫行,赤地千里,餓殍滿地,所到之處皆是人間地獄!
自己終究是紙上談兵,只想著如何救人于水火,卻忘了水火之后,還有更可怕的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