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貢院奔波一天,心神消耗甚巨,此刻又是深夜,精神疲憊之下,思慮竟然出現了如此巨大的紕漏。
一滴冷汗,從他的額角滑落。
“學生……學生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錯!”
陸明淵的臉上露出一絲愧色,真心實意地再次躬身,“多謝老師點醒,學生受教了!”
看到他這副模樣,林瀚文心中最后的一絲考校之意也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欣賞與喜愛。
不驕不躁,聞過則喜,知錯能改。此等心性,比他那番驚世駭俗的策論更加難得。
“無妨,你畢竟年幼,能想到這一步,已是天下罕有。”
林瀚文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語氣重新變得溫和,“那么,我們再來說說第二個問題。”
他的臉色,隨著話鋒一轉,再度陰沉下來。
“去年剛剛花費二十萬兩白銀修葺加固的青石大堤,一場暴雨便使其決堤。此事,你如何看?”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又凝重如鐵。
如果說,如何賑災,考驗的是陸明淵的經世致用之才。
那么這個問題,考驗的便是他的為官之道,是他對這大乾官場黑暗面的洞察力。
陸明淵沉默了片刻。
燭火在他的瞳孔中跳動,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二十萬兩白銀,這是一個足以讓無數人瘋狂的數字。
他緩緩抬起頭,迎著林瀚文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平靜地說道。
“學生以為,此事無外乎兩種可能。”
“其一,天災之下,藏著人禍。”
“所謂人禍,便是貪腐。二十萬兩的修堤銀,層層盤剝,層層克扣,真正用到堤壩上的,怕是十不存一。”
“青石換成碎石,糯米漿換成黃泥湯,鋼筋鐵料換成竹竿木條。”
“如此偷工減料造出來的,不過是一座銀樣蠟槍頭的豆腐渣堤壩,表面看著光鮮,內里早已被蛀空。”
“莫說百年不遇的暴雨,便是一場尋常的汛期,恐怕都難以抵擋。”
陸明淵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敲打在書房的寂靜之中。
林瀚文的臉色愈發陰沉,緊緊抿著的嘴唇,透出一股森然的殺意。
陸明淵沒有停頓,繼續說道:“其二,便是人為破壞。”
“有人不希望江蘇安穩,或與老師政見不合,或與朝中某些勢力有所勾結,故意在暴雨之夜,炸毀堤壩,制造混亂。”
“其目的,或是為了嫁禍老師,動搖老師在江蘇的根基;或是為了渾水摸魚,從中牟取更大的利益。”
兩種可能,一種指向內部的腐敗,一種指向外部的陰謀。
“那你,更傾向于哪一種?”
林瀚文追問道,目光灼灼。
陸明淵毫不猶豫地回答。
“學生更傾向于第一種。”
“為何?”
“因為動機。”
陸明淵條分縷析地說道。
“江蘇承平已久,素稱魚米之鄉,并無倭寇之亂,亦無白蓮之擾。”
“在此地炸毀堤壩,制造動亂,除了能讓老師您焦頭爛額之外,對任何一方勢力都無法造成實質性的打擊,反而會激起民憤,引火燒身,實乃不智之舉。”
“再者,此次決堤,僅文江府一處。若是人為破壞,意在動搖國本,為何不選擇多點開花,造成更大的混亂?只毀一處,更像是……一場意外。”
陸明淵的目光清澈而堅定。
“人心之貪,甚于洪水猛獸。為了那白花花的銀子,總有人愿意鋌而走險,拿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做賭注。”
“在他們看來,只要暴雨不大,汛期不猛,這豆腐渣的堤壩便能多撐一年,他們的罪行便能多掩蓋一年。”
“只是他們沒想到,天道好運,報應來得如此之快。”
說到最后,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與冰冷。
林瀚文聽完,久久不語。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但那緊握的雙拳,指節早已捏得發白。
陸明淵的分析,與他派人暗中查探得來的初步線索,幾乎不謀而合!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喻的復雜情緒。
此子,斷不可只以神童視之!
他的心智,他的眼界,他對人性的洞察,對時局的把握,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天才”所能涵蓋的范疇。
假以時日,此子必為國之棟梁,亦或是……國之巨擘!
“你說的,很好。”
林瀚文的聲音里,再也沒有了絲毫考校的意味,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認可。
“本撫,也是這么想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一股夾雜著潮氣的夜風涌了進來,吹動了他鬢角的銀絲。
“此事,本撫已密令江蘇按察使司,派專人前往文江府,徹查到底!”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刺骨,充滿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從布政使司,到文江府衙,再到下面的縣丞、主簿,乃至修堤的工頭、采買的商人……凡是伸手之人,有一個,算一個!”
“本撫要讓他們知道,百姓的血汗,朝廷的帑銀,不是他們可以隨意侵吞的!”
“凡有牽扯者,一律……殺無赦!”
“殺無赦”三個字,從這位素以溫潤儒雅著稱的封疆大吏口中說出,帶著一股血腥的戾氣,讓整個書房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陸明淵垂手立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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