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金國是不會過于為難完顏婁室的。
所以,完顏婁室沒有后顧之憂。
“想要靠一次戰役,就留下一位頂尖統帥,這需要天時地利與絕對的運氣……”宗澤說著,聲音中略有些感慨。
趙諶送到嘴邊的茶盞一頓,他聽出來了,在宗澤看來,完顏婁室必能逃出去。
宗澤的判斷會出錯嗎?概率很小。
幾日的軍事推演,方才宗澤說的,完顏婁室采用斷尾求生的戰術,已經被證實可行了。
可又有什么關系呢?
無非就是再重開一世,提前在“雕陰|道”埋伏一支奇兵而已。
還是那句話,完顏婁室不想死,他起初就不該入這殺局。
既入我局,生死不由!
又吹了吹那層點茶特有的白沫,趙諶輕抿了一口,細細品味著范致虛送來的這茶。
與后世開水沖泡的茶不同,點茶喝起來過于濃苦且風味獨特,奇怪的是很合趙諶的口。
一時間,書房內沉默下來。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靜聽,未曾開口的同州知州鄭驤,卻是平靜開口。
“我倒是認為,那完顏婁室若能突圍,不死,或許……”鄭驤眸光低垂,說話間,抬手將代表完顏婁室的小旗拔起。
“如此,對殿下之大業更為有利。”
“嗯?”宗澤下意識的掃向鄭驤,帶著疑惑與不解之色。
聽到鄭驤的話,趙諶也訝然抬頭。
連日來的推演,鄭驤很少開口,始終沉默寡,似乎是在思考,判斷著什么。
趙諶雖然注意到,卻并未開口詢問。
他知道,鄭驤若有什么想法,等他想通了肯定會跟自己說的。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邊上的吳革和牛五也是不解的看來。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鄭驤略微組織了一下語,隨即調理清晰而冷靜的開口。
“若殺婁室,其利或在眼前,然其害,卻是在根本。”鄭驤說著,對趙諶拱了拱手,道:“短期看,我軍心大振,陜境金虜群龍無首,我可獲喘息之機。”
“此乃明利,天下皆知。”
“然長期視之,則有傾覆之禍!”說到這里,鄭驤的語氣加重,“完顏婁室乃金國西路軍魂,金主之心腹愛將。”
“他若死于陜境,于金國來說,不僅僅是損兵折將,更是國威掃地。”
“金國為復仇,也為立威,必整合舉國之力,發動前所未有之西征。”
“最重要的是,殿下成氣候了。”
“屆時,殿下將以陜境這孱弱之軀,獨抗北方席卷而來的復仇風暴,關中恐成齏粉!”
“此非勝利,實為催命符也。”
“我們現在沒有人,沒有糧,可以說除了西軍五路,什么都沒有!這個時候,引起金國重視,甚至是忌憚,真的好嗎?”
趙諶面色微沉,緩緩放下了茶盞,說實話鄭驤所思,確實是一個新奇的角度。
而且,這些話,句句在理!
鄭驤說著,語氣頓了頓,見趙諶被自己從眼前的大勝拉回,若有所思的認真模樣,眼底閃過一抹欣慰之色,繼續開口。
“反之,若完顏婁室不死,其弊雖看似是在當下,然其利卻在長遠啊。”
“表面看,是放虎歸山,遺禍將來,實則不然。”
“完顏婁室在,則金國西線有擎天之柱,金廷便會認為,陜境局勢仍在掌控。”
“因為你我,甚至是金人,全都心知肚明,陜境并非長久之地。”
“金人遲早是要攻破長安的……”
聽到這話,趙諶認同的點了點頭
而這個時間點,金軍的主力依舊集中在開封府及以東地區,對于遠在西部的陜西路,金軍主力都尚未深入,更不談控制。
畢竟,完顏婁室還在攻打丹州。
而金軍在西線的戰略目標,其實是打通入蜀通道并鞏固側翼,但他們在陜西遭到了西軍以及民間義軍的抵抗。
歷史上,京兆府在靖康二年三月這個時間點之后,更是在西軍的抵抗下,堅持了大約四年,這才在南宋建炎四年被徹底攻占。
然而現在和歷史上又有不同。
其一便是自己在京兆府,西軍群龍有首了,不再是一盤散沙,本就兇悍的西軍,就已經讓金人忌憚了,何況現在。
其二則是完顏婁室的戰略改變。
一開始,他是想圍城通州,垂釣曲端,兵行險招破掉西軍,事實是那一世他成功了。
之后,就是自己入京兆府,也就是第七世,他定下了“圍城打援”的戰術,最后曲端被滅,他的戰術確實成功了。
而后更是向自己證明了,他想要破破掉丹州,打通鄜延路,輕而易舉。之所以此前慢慢打,都是刻意為之。(注1)
這一世,對于完顏婁室來說,他逃走了,可他并沒有被打的沒了心氣兒。
只要他愿意,依舊可以攻破丹州,甚至逼急了,直接聯系西夏攻涇原路。
屆時西軍五路防線支離破碎。
總之就是,他的選擇有很多,對金國來說,陜境依舊不是心頭大病。
可是這些對自己來說,并不是殺了完顏婁室一個人,就能解決的。
金軍換個人來,完顏活女也可以做。
如此一來,還真就跟鄭驤說的一樣,殺了完顏婁室,真就是殺了一個人。
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利益,反而還會引起整個金國的重視,派更多的兵力進來。
如此一來,還不如留著完顏婁室,跟他慢慢拉扯,給自己打通蜀道留時間。
至于完顏婁室撕西軍五路防線,這點不論如何,他,或者金軍都會做的。
這個時候,鄭驤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殿下需知,與陜境這個必破之地相比,金人更重視的,反而是南下的康王……”
“其戰略重心,依舊會放在經營中原,剿殺康王之上。這,便為我等贏得了時間。”
聽到這里,趙諶如何聽不出鄭驤的潛臺詞,“你要為康王吸引火力嗎”。
確實,不能便宜了陰暗趙構。
自己現在吸引全天下的目光,這小子反而茍著發育,看自己跟金人打生打死?
宗澤自然也聽出了這意思,看了眼鄭驤,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是忠臣不假,也盼望康王跟太子叔侄真的情深,可以彼此依靠共同抗金。
可經歷過與鄭驤徹夜長談已經明白。
大位之爭,同樣殘酷!
“殿下!”見趙諶眉頭舒展,似是想通后,鄭驤的聲音微微拔高,道:
“我等最缺的,非是一戰之勝負,而是整合西軍,勾連川蜀,厘清內政,積蓄糧草的時間,殿下莫要忘了那十六個字!”
“以攻為守,鞏固關中,連接四川,伺機東出。”趙諶傾吐出聲。
“不錯,”鄭驤目光灼灼道:
“此外,有一個活著的,不斷帶來‘適度’壓力的完顏婁室在側,則……”他目光掃過宗澤,意有所指,道:
“則西軍諸將,如曲端等,方知需倚仗殿下中樞,方能抗衡強敵!”
“不敢生出驕矜之心。”
“此乃‘挾寇自重’之上策,利于殿下收攏權柄,整合內部!”
不得不說,鄭驤這種政客的心很臟。
經歷過之前同州城一同赴死,明明知道曲端是效忠太子的,鄭驤還在算計,揣測!
鄭驤沒有注意到趙諶眼底那一閃而逝的古怪之色,繼續濤濤不絕,道:
“西夏也會繼續首鼠兩端,觀望風色,我等亦可有更多的余地縱橫謀劃。”
“忍一時之忿,換十年生聚!”
“待我兵精糧足,政令通達,莫說完顏婁室,便是直搗黃龍,亦非奢望!”
鄭驤罷,抬手對著趙諶,深深一揖。
“故此,臣以為,若是完顏婁室活著,作為一個我輩熟知其用兵風格,且能為我爭取時間的‘可控之敵’,其價值極高!”
一番話說完,書房內,落針可聞。
宗澤的眸光閃爍片刻后,轉為深邃的思索,而后看向趙諶,想聽太子的意思。
至于趙諶,則是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木圖”之上,那條狹窄的‘雕陰|道’,腦海中卻是消化著鄭驤此前所。
同時與之前,自己對統帥思維領悟的“利”字訣相互應證,發現此利極大!
“縱虎為弈,以國利衡量……”趙諶把玩著手上,起代表完顏婁室的小旗,而后抬手一拋,小旗落在‘雕陰|道’處。
“呵,”突然,趙諶笑著搖頭,看向鄭驤,道:“鄭卿啊,你這番話,讓孤犯難了,之前孤擔心殺不了完顏婁室……”
“現在,又擔心他逃不掉。”
“臣之過……”鄭驤聞,也配合的作揖彎腰,他自然聽出,殿下并無怪罪意,此刻作揖告罪,神情間多了幾分輕快與玩笑。
宗澤也是以手撫須,緊鎖的眉頭也跟著舒展開來,吳革和牛五更是咧嘴而笑。
也是此刻,房間里的氣氛多了幾分輕快。
一時間,這書房里,溫馨無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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