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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順風

      宋妙這里做菜,廚房里那盧文鳴卻是在吃炊餅。

      他和組內幾個學生是昨日才回來,忙到半夜睡下,今天得了半天休息,方才在廚房找吃的,分明已經聞到那鴨肉香味越來越濃,人卻是有些木的。

      他嚼了幾口炊餅,食不知味站在原地,本來還在出神,因吃得噎挺,到底難咽,倒是有些醒過神來,正要找水就是聽得邊上黃、李兩個阿婆一人收拾鴨腸,一人洗菜,嘴巴空著,就要找話聊,說的自然是回去如何才能多多叫人從鄉下出來應役的事。

      一人道:“俺娘家那邊好說,才收了信,都遭了災,又不曉得后頭事,不好搶種,只要提一嘴,多半就肯來了,就俺那女兒跟女婿兩個各村各鄉去跑,多半要費些唇舌!”

      那李婆婆卻道:“我兒子那邊的事我操心也無用,還不曉得人在哪里,回來沒有,就算回來了,到時候隨他得多少,我自己總是要回鄉下摟一把的——若能叫個幾十上百人,得個一吊錢,能給我那媳婦去鎮上尋個好大夫撿藥了。”

      黃阿婆便道:“你倒疼媳婦,經年常見婆婆磋磨兒媳,等老了,兒媳又反過來磋磨動不了的婆婆,那兒子倒是死了一樣,也不管媳婦,也不管娘——你這樣,必定兒子是個好的!”

      李婆婆推脫了幾句,臉上卻是樂滋滋模樣,道:“旁的不行,也就勤力些,嘴巴會哄人,一下子哄我這個老娘,一下子哄媳婦!”

      但她說到這里,卻是一頓,復又道:“老姊妹,我說這個話,你聽著多半要笑,其實就算沒有這個錢,我也愿意跑這么一趟!”

      那黃阿婆有些吃驚地轉頭去看她。

      李婆婆就道:“我看這些個秀才公,都是做事的樣子,你才來,想是不知道,我昨晚吃了飯,聽得他們走在路上都在說什么水深、水徑、水道的,雖不懂里頭意思,卻也看得出來都是用心的。”

      “要是真能把水引去那個什么王景河里,他們管好了,咱們那邊也得利,只是日后不要年年發大水,白送一點力氣我也頂頂高興,不然水這么個漲法,日子咋個過嘛……”

      那黃阿婆也沉默了下,道:“其余倒沒什么,就怕沒用。”

      李阿婆道:“說不準這回有用了咧——你看那后生,昨晚我嫌憋悶,起來開窗,就見他那屋子里還亮著燈,在干活哩!都這樣老成干事人,我指定是要給搭把手的,也不過順道的事,實在不行,也就不行唄,要是行了,那豈不是燒高香都燒不來的!”

      她一邊說,一邊卻是悄悄對著站著的盧文鳴指了指。

      屋里生火炒菜,雜聲不斷,兩人又都上了年紀,對話時候,難免嗓音大些,自以為說的是老姊妹悄悄話,實際上連家里六歲的小孫孫竟是還尿床這樣的事都說得鏗鏘有力,滿屋子聽得到,更何況如此明目張膽的指指點點。

      盧文鳴舉著炊餅,一時連水都不敢找了。

      而那黃阿婆卻是認真地抬頭打量了他幾眼,才道:“是了,這個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要是衙門里頭全是這樣干活的人,說不得那河水早就治好了!”

      說完,又道:“唉,可惜是個干活干傻的,吃冷炊餅都不曉得搭水。”

      語畢,她卻是把一手的水甩了甩,在衣服下擺擦了兩下,給盧文鳴倒了碗水過去,好心叫道:“秀才公,喝水呀,這炊餅干了噎嗓子哩!”

      盧文鳴急忙接過,嘴巴嚅囁幾下,才干巴巴道謝,正好此時外頭來了驛卒回話,說是韓礪等人回來了,他就借口有事,把那水咕嘟咕嘟幾口喝完,抓了炊餅就往外跑。

      他年紀最大,一向行事沉穩,少有跑得這樣快的。

      等到了外頭,果然正跟進門的韓礪碰上。

      他上前幾步,叫了一聲“韓領頭”。

      韓礪定步,也叫了他一聲,又問來意。

      盧文鳴道:“今次去衛州,韓領頭點了好幾個人,不知能不能加我一個?”

      韓礪道:“盧兄才從下頭縣鄉回來,正該休整一下,況且后頭還有測繪之事,我此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返,還得盧兄多費一點心,不如留在城中吧?”

      盧文鳴從前從未違背過韓礪交代,這一回卻是難得地搖了搖頭,再不猶豫,道:“我原有些沒臉說,只眼下這情況,臉不臉的,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我有個學中同窗,一間寢舍,一個學齋讀了十一二年書,交情深得很,前年調到衛州,正在汲縣做縣丞。”

      “昨晚聽那李婆婆說來的路,我就覺得耳熟,半夜回去翻了輿圖,卻原來這一路從衛州過來,要經過他在的汲縣。”

      “不管運人也好、運糧也罷,若能有個當地人幫著盯看著,好過自己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我若跟了去,能找到人固然好,找不到人,也能當個人使!”

      盧文鳴既開了口,就越說越順。

      韓礪聽出他話里有所遮掩,但并不多問,只點頭道:“盧兄既是考慮清楚了,就先去收拾東西,下午一道出發吧。”

      得了這一句話,盧文鳴一口應了,再不遲疑,轉身回了房。

      一時開了房門,見到里頭桌上攤開的輿圖,他走近幾步,看了看上頭各縣名字,最后才盯著“汲縣”二字,嘆了口氣。

      昨晚就已經知道了同窗在汲縣,可直到剛剛,他才終于下定決心跟韓礪把話說清楚,其中自然另有緣故。

      同窗、同寢,那一位還比自己小五六歲。

      自己先前一直學問比他做得好,還教帶他學,為其解惑,等到進了州學,明明好像學問上的水準跟以往并無太多區別,可不知道為什么,盧文鳴這三個字總是得不到考官賞識。

      與此同時,友人卻是在同樣蹉跎多年后,某一回,突然一舉得官。

      盧文鳴雖為其高興,但心中怎可能沒有酸楚。

      后來他屢試屢敗,淪落到給旁人做幕僚,因覺丟臉,又覺得跟往日朋友比對起來,實在心酸,更怕說話錯了,叫對方以為自己想討要什么,索性就算收了信也少回了,只一年回個一兩封,還都是泛泛之,少涉家事。

      挖通王景河,盧文鳴是從頭跟到尾的,到了現在,完全是自己在給自己干活的心理,很想要成事,以至于昨晚得了消息,一直翻來覆去,到底有點豁不出去臉面,直到方才給那黃阿婆一碗水送到手上,終于狠下心來。

      ——那韓礪如此信用自己,另外的一個兩個老嫗都這樣肯出力,他盧文鳴若還還藏著掖著,又算什么?

      此時此刻,看到桌上輿圖,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定了決心,他整個人反而輕松下來。

      而廚房里,宋妙全然還不知道盧文鳴為什么匆匆離去,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無意間買了李阿婆的水芹跟大蒜葉帶來的。

      她還在一心做菜。

      三個月的麻鴨,已經正從仔鴨跨向成人鴨,尾羽多半還沒有出綠,翅羽倒是有些雀綠亮了,看是不中看的,吃卻是正合吃——尤其適合煸炒燜煮。

      拿濁酒燜煮了一刻鐘有余,鴨肉就七八分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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