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我十年來帶過最差的一屆!!!”
罵聲回蕩在整個君下門宮殿。
學生們紛紛噤聲不敢造次,只敢望著那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的高大背影干眨巴眼,連一個敢去挽留的都沒有。
待那身影走遠,各處才陸陸續續響起聲音:
“完了,老師又被氣走了。”
“你說說你們,不就個《永康大典》嗎?有什么背不下來的?老師問十個問題,硬是沒一個人能答上來!”
“說得跟你能背出來似的!那《永康大典》多少字知道嗎?三億多個字!”
“唉,他自己是奇才,就總把我們也當天才!”
“怎么辦呢?上門賠禮去吧,得把老師請回來啊!”
“老師不喜歡人多吵鬧,最好派個代表去,派誰呢?”
“我去吧。”
一道溫潤的聲音說罷,起身撣撣衣袍朝外走。
見自告奮勇的是燕子駒(同音居),三門之中才學品行沒寫呢,今晚又是不眠夜嘍——”
在學生們的說笑聲中,燕子駒離開君下門,又去冢司門叫上三人結伴同行。
四位年輕男女齊出宮門,先去東市買糖醩酒,后去西市八珍齋稱琥珀糖,南市北市轉了個遍,買的大包小包,往大帝師府而去。
四人憑令牌暢行無阻,徑直進入中庭,還沒踏進院子,就聽見霍乾念爽朗的笑聲,與幾個時辰前罵他們的架勢截然不同。
誠然,霍乾念這大帝師,在三門的時候,那是不茍笑人見人怕。
學生們只要看見那鳳眸不悅一抬,就打心眼里發怵。
但也都知道,只要出了三門,回到帝師府,霍乾念就會立馬從高冷帝師變成“愛情”的傻瓜,笑得眼睛都快沒了,看著智商下降至少一半。
只因帝師府里有這世上他最稀罕,也最鎮得住他的人在——
云琛。
四個學生在院門口聽了一會兒,互相對視一眼,感覺霍乾念這會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生氣了,不由同時松口氣。
四人問候著“老師”“師母”,踏進中院。
院里除了霍乾念和云琛在,望京王榮易,丞相云望,還有正埋頭翻醫書的炎朗也在。
十年歲月帶走了英雄們些許風華,卻沉淀了更多從容不迫,也令幾人之間親密更勝從前。
他們有說有笑,正圍著地上一大堆石碑雕刻描金。
人人都坐得分隔很開,只有霍乾念跟身上長了膠似的,粘靠在云琛身邊。
見學生們進來,云琛一面笑著招呼看座,一面狠狠擰了霍乾念胸口一把。
后者疼得直吸涼氣,這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與云琛分開些許,掃了燕子駒四人一眼,鼻孔里淡淡地“恩”了一聲,算是應答。
院中其他人一瞧這熟悉的架勢,立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榮易用抱女人的姿勢,摟著一塊帶有羅東東姓名的石碑雕刻,一邊刻,一邊時不時吐點唾沫在上面壓灰,笑道:
“我說你們老師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早,敢情又被你們氣回來的唄?說說吧,這次又是為什么?”
燕子駒放下手中禮物,恭敬向榮易行禮,汗顏道:
“學生愚鈍,惹老師生氣了,今日沒能背出《永康大典》。”
這話一出,云望“撲哧”笑出了聲:
“那東西三億多字,天下誰能背出來?”
“嗯??”燕子駒四人齊刷刷愣住,看向霍乾念。
后者淡定翻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
“我抽查你們,又沒說我能背出來。我又不是要考試當皇帝的人,搞笑得很。”
一聽這話,四個學生頓時肩頭大山松去。
那霍乾念都背不下來的玩意,他們背不出來再正常不過,紛紛放下禮物,恢復了年輕人的活潑勁兒,喜笑顏開地圍靠到云琛身邊,一下就把霍乾念擠到旁邊去了。
云琛照舊先左右攬住兩個女孩子一頓疼惜:
“好霜兒,好柔兒,瞧瞧一天天在冢司門訓的,都瘦成什么樣了,晚上留下來吃飯,我讓潤禾給你們加大肘子!”
“嘿嘿,謝師娘!”
荀霜兒甜甜笑著回應。
和她比起來,另一個女孩子就顯得沉默多了。
焦柔只是臉頰微紅地倚靠在云琛身邊,很少說話。
比起荀霜兒活潑到處跑,和丞相、望京王如忘年之交般打成一片,焦柔更像個外來客。
誠然,對她來說,她走到哪里都是被排斥的“外人”。
只因為她的父親是焦左泰。
她本該同“羊人將軍”一起下地獄去的,可云琛卻牢牢踐行了當初對焦左泰的承諾——
煙城武館,焦柔,求你。
九個字,焦左泰死前的唯一托付,云琛從沒有忘記。
當年萬眾矚目的霍云大婚,南下游船婚假一結束,云琛就親自去了趟煙城,在武館找到焦柔,將她帶回了京都城撫養。
同時帶回來的,還有當年顏十九不知情之下,竟同樣派人托付去武館的荀霜兒和荀陽兄妹。
那是顏十九找來的荀戓遺孤。
本意是為了要挾云琛的,可后來顏十九落敗,竟使云琛意外與荀戓在世上僅存的血脈團圓。
自那天起,云琛就將三個孩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當作親生孩子一樣疼愛照顧。
慈母之心傾注在三個孤兒身上,一愛就是整整十年。
十年,真的好久好久。
久到皇帝都快換兩輪,丞相云望都卸任了,他們這三個孩子終于不負眾望,齊齊考進冢司門,成為了武丞相候選人。
所有人都為這三個年輕人高興。
可只有焦柔清楚,荀霜兒和荀陽是大名鼎鼎的忠衛荀戓之后,他們秉承先父遺志習武,所以自愿拜入冢司門,走武將之路。
而她焦柔卻是大奸大惡的賊首之后,因三門多有不許罪籍子女從政的規定,所以她只能選擇冢司門。
而且只能選武將之中最危險、最艱苦的先鋒將軍職位去考。
盡管礙于云琛和霍乾念的面子,身邊從無人敢當面指著她鼻子質問“你一個殺人魔的女兒,也敢來入三門?”
但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只從周遭人懷疑、防備、鄙夷的眼神,焦柔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荀陽荀霜兒之間的差距。
如果不是因為云琛,她早該被人尋仇殺死了。
沒人相信,羊人將軍的女兒能成為一名國之棟梁。
這身世差別,讓焦柔刻骨銘心地自卑,以至于正值青春貌美的她,卻不敢向傾慕的人兒袒露一丁點愛意。
想到這里,焦柔裝作不經意,飛快地瞄了一眼正和云望談笑風生的燕子駒。
與焦柔地位截然不同,燕子駒出身名門,品學兼優,儀表堂堂,是公認的最有霍乾念年輕時候風范的新帝候選人。
他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也是焦柔做夢想要卻不敢靠近的人。
因而,焦柔只是飛快地看了燕子駒一眼,就又低頭咬手里的琥珀糖。
殊不知她低頭的時候,燕子駒恰巧回看過來。
見她只是同平日一樣,安靜地坐在那里,連多一個眼神都不給自己,燕子駒眼中閃過落寞。
他正琢磨怎么找借口與云琛說話,好離焦柔近一些,荀霜兒卻蹦蹦跳跳地跑來挽住他胳膊,央求他幫忙去收拾荀陽。
瞧著四個年輕人“你愛我,我愛她,她愛他”的感情大戲,云琛與霍乾念、榮易、云望和炎朗對視一眼,以過來人的身份會心偷笑,心說:
年輕人吶,都得經歷下愛恨情仇呀!
“唉,兒女們的恩恩愛愛,管不著嘍!”云琛裝模作樣感嘆一句。
焦柔何其敏感,立馬就聽懂云琛話里的意思,臉頰紅起來,慌得說話也忘了分寸:
“師娘說什么呢!什么‘兒女恩愛’,說得跟您知道似的!”
這話一出口,全場瞬間寂靜。霍乾念的臉色有點不好看。
霍乾念與云琛成婚十年,卻因霍乾念不能生育,而未能誕下一兒半女的事情,算是全楠國的遺憾。
人們多么希望能瞧瞧這對龍鳳璧人生出來的孩子,簡直不敢想那將何其耀眼雋秀。
可惜人生總有遺憾。
這也成了人們默契不戳的傷疤。
此刻焦柔慌亂之下的一句話,雖然無意,但準準戳痛了霍乾念和云琛的軟肋,一下讓全場氣氛都冷了下來。
焦柔面色倏白,心知闖禍,緊緊抿著嘴不敢再說話。
一向能善辯的燕子駒也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圓場才好。
整個院子都是沉重的氣氛,只有云琛好似渾然不覺,一把拉過焦柔就去捂她的嘴,求饒似的哀道:
“祖宗,求你別說了。這些年為這事,那家伙三天兩頭找我要安慰,搞得我整夜沒法睡啊——”
“師娘!”焦柔為云琛這“口出狂”的葷話驚呆了,臉通紅地躲進云琛懷里。
全場尷尬的氣氛立馬破功,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榮易揶揄地看向霍乾念:
“真是綠茶界的祖師爺呀!不管隔多少年,我娶多少妻妾,我都還是感覺甘拜下風吶!”
這時,一直埋頭看醫術的炎朗插話了
“那不一樣,你研究三十個老婆,姓霍的就研究云琛一個,功力和深度自然不同。”
“哈哈哈哈哈這句更黃!哈哈哈哈——”
炎朗這話,直接叫在場四個年輕人全羞紅了臉,管他什么“尷尬氣氛”,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眾人熱熱鬧鬧地談天說地。
焦柔寸步不離地靠在云琛身邊,幫忙刻石碑。
見云琛對著一塊李氏石碑直嘬牙花子,焦柔好奇:
“師娘,我聽你說過,李嬸是你在煙城的老街坊,做豆腐腦可好吃了。你這兩年天天忙著給所有故人樹碑立傳,都可熟練,怎么到這停住了?”
“孩子,你不懂。”云琛眉頭擰在一起
“你看啊,葉哥,花絕,狗哥,小六,丹蔻……每個人都有功勞可以刻碑銘記。但像李嬸這樣因為戰爭失去姓名的普通人,卻沒什么大事跡可以宣傳,去讓人永遠記得他們。這碑就是刻出來,只怕也沒人在意,唉……”
焦柔點點頭,但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最后還是霍乾念慢悠悠晃過來,用有點欠且十分狡黠的語氣幽幽道:
“琛兒,我教你一招。你要想讓后世也記住李嬸,張哥,老奶奶,妙妙,多吉他們,就不能只是生硬地寫生平。你要寫,李嬸家的豆腐腦是咸的還是甜的來著?不記得了。張哥做的熱湯面是扁面還是圓面,哪個好吃?老奶奶家吃餃子是蘸醋還是蘸白糖?粽子是咸的還是甜的?你要寫這些,保準后世子孫代代不忘,小家伙們天南海北吵幾千年都不罷休。”
說完霍乾念得意地等著被夸,迎來的卻是全場齊刷刷豎大拇指:
“老祖宗,論缺德還是得你啊!”
“哈哈哈哈哈!”
中院又一次發出大笑,熱鬧得快掀翻整個中庭。
晚飯時,也因為有四個年輕人的陪伴,變得格外熱鬧有趣。
唯有炎朗是例外。
這十年,為了彌補曾經為虎作倀犯下的罪孽,用一生去恕罪,炎朗早就破除了為人只診脈一次的規矩。
他在京都城開堂義診,醫藥皆不收取任何費用,一診就是十年。
十年來,他兢兢業業,從無缺席,這幾日卻一反常態,成日待在帝師府不走。
不是給云琛把脈,就是沒完沒了地翻醫書。
因為他前些日子給云琛隨手把平安脈的時候,摸到了很奇怪的脈象。
似雛鳥破殼,欲出不出。
這是他從沒把過的奇脈。
他生怕與十年前的噬魂丹有關,是不是有什么殘毒未消?
所以這些日子他玩命地翻醫書,又開始尋找十年還沒找到的、當年那殘破孤本斷斷續續不完整的話:
“龍燼,男子服之,可以延年。女子服之龍燼根源在象骨,所制噬魂丹無解,唯者,以象冢解骨泥埋之,可以垂死而復生’。”
那龍燼,男人吃了延年益壽。
就像霍乾念,榮易,這倆吃過龍燼,十年過去,人人臉上添了褶子,頭發有了花白。
就他倆頭發黑亮,還似十年前翩翩公子的模樣,走起路來虎步生風。
那榮易娶老婆、生孩子,就跟有啥任務似的,沒完沒了地造。
那么,以龍燼為主材制成的噬魂丹,由女子吃了會怎樣呢?
云琛確實也看著和十年前一點變化沒有,是女人都羨慕的青春常駐,俏麗得讓人挪不開眼。
一雙眸子明凈如初,仍似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
可炎朗就是擔心,那會不會是異象,實則云琛已壽命縮短,會某天暴斃而亡?
否則古醫書中,為何把男子和女子服龍燼的效用分開去講呢?
還有,噬魂丹的毒又是否真的解了?
這些問題讓炎朗憂心忡忡,沒日沒夜地找啊找。
他根本無心吃什么晚飯,離開帝師府就又第十幾次去宮里藏書閣翻書。
直到府中下人來喚他該回府歇息了,夫人在家都等著急了,炎朗才發現已經半夜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