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一摞古醫書回府,蘭倩像往常一樣倚在廳門口等他。
“老爺,累壞了吧。”
炎朗摸摸蘭倩的臉,心疼道:
“傻丫頭,我不回來,你早些睡就是了,不要一直在風里等我。”
說著炎朗就習慣性為蘭倩把脈,渾然不見蘭倩羞紅了臉,小聲嗔他:
“我都快四十了,還叫我‘丫頭’!當著客人面,你收斂些呀!”
“客人?”炎朗這才注意到廳內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是一對陌生的母子,看樣子已經等很久了。
那婦人妝容體面,皮膚極好,是昏黃燭火都掩蓋不住的牛奶嫩白,笑起來又甜又軟,讓人聯想到冬日里烤的暖暖糯糯的橘子。
她旁邊還站著一個小男孩,模樣瘦瘦的,卻很結實,很精神,一見炎朗看他,就跟倒豆子似的打開了話匣子:
“您就是神醫炎朗大人嗎?聽說這天下什么病您都能治?那我爹不能說話,您也能治嗎?如果您治好他的話,我可以給您當徒弟,您怎么使喚我都行。只是這事別跟我爹說,他讓我進京以后少說話來著。對了,您要是有能讓人少說點話的藥,倒是可以給我一顆。”
“哈哈哈……”炎朗被這孩子逗得笑起來,連日憂重一掃而空,還真挺喜歡這小小子的。
他摸摸孩子的頭,“你和你母親進京來找我,就為這個?”
“不是不是!”旁邊婦人連忙擺手,溫柔地催促了一下小男孩,后者趕緊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卷錦布。
炎朗好奇地接過打開,錦布中間卷著薄薄一張殘破書頁。
只掃了一眼,炎朗就目瞪口呆怔在原地,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婦人,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狂喜。
“這……這……”
炎朗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婦人害羞笑笑:
“您一直在找這個吧。我家那位找了十年,終于找到了。”
炎朗頓時明白了眼前母子是誰,忙問:
“他人呢?云琛要知道他還活著!他回來了!會高興瘋的!”
婦人笑道:“他說見面要鄭重,找堂子泡澡修面去啦,明早再去帝師府登門拜訪。”
“好好好!蘭倩,快好生招待!”炎朗匆匆囑咐一番,然后急急捧著那殘破書頁進入書房。
這書頁上只有寥寥幾個字,斷斷續續不成文,但炎朗一眼就看出來,恰是那古醫書殘破孤本的最后一句中的缺詞!
很可能是當年看書的人,不小心把油漬沾在書頁上,導致那一句話被分割拓為兩頁!
沒想到這第二頁竟能尋到!
天爺啊,難怪要尋十年!
炎朗激動地將第二頁拼回古書里,那解噬魂丹之法的句子終于完整。
他也終于可以知道,那龍燼若由女子吃了會怎樣,是不是會與男子服用的功效相反,讓云琛哪天突然就沒了。
炎朗激動得嗓音都有些顫抖,一字一句將這提心吊膽了十年的句子念出來:
“龍燼,男子服之,可以延年。女子服之……亦,可以延年??我去你媽的!”
炎朗罕見地罵了句大臟話,一下癱倒在椅子里。
他連后面那句“龍燼根源在象骨,所制噬魂丹無解,唯雙魂者,以象冢解骨泥埋之,可以垂死而復生。十年復魂,可育新生。”都懶得去看。
他疲憊不堪地揉揉眉心,有氣無力地直罵:
“到底哪個狗日的寫的這本書??別讓我知道,不然我鐵定叫榮易把你肺管子扯出來打花結!!”
與此同時,對炎府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的云琛,半晚上嚴防死守,調虎離山,圍魏救趙……
這輩子兵法都快用完了,也到底沒逃過某人哼哼唧唧的“求安慰”。
夜里的帝師府一派寧靜,燈火四溢。
唯有棲云居黑咕隆咚的,院內院外照舊一個下人都沒有。
層層大門緊緊閉合,裹住寢屋里一汪春水別溢洪。
“琛兒,我想你……”
“又發什么神經?今兒就三個時辰沒見,因你跟學生們發脾氣,還比平時早一個時辰回府呢。”
“那今日早了一個時辰,是不是可以多玩一個時辰?”
“哈???大哥,我錯了,我年少無知說錯話,我求饒唔……啊……”
一個時辰過后,待到云琛累得折騰不動了,霍某人才終于肯放過。
每每這時,云琛都酥軟得渾身一點力氣沒有。
霍乾念便乖覺為她擦洗穿衣,順便再這里親幾口,那里摸一把。
這種黃鼠狼給雞穿衣裳啊呸!
是狐貍給兔子梳毛的行為,在狐貍看來,屬實是種“勾引”。
于是,迷迷糊糊的云琛,半睡半醒間感覺到身上各處又忙活起來。
這次,她累得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瞌睡得眼睛都睜不開,只能蹙起眉頭,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
這反而更引得霍乾念興趣更盛。
“琛兒,你醒著就行。不用你管,我自己能來。”
“你大爺……”
云琛罵完三個字,海浪滔天里坐船似的,又顛簸了個把時辰。
到最后連春夢還是清醒都分不清。
只記得他緊緊擁著她后背,又說那句說了十年還不厭其煩的情話:
“琛兒,我好愛你。我們余生,來生……萬世輪回,永永遠遠都在一起,好不好。”
云琛沒力氣回應,像被人拍了一板磚似的昏睡過去。
這一夜,她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望無際的青草地上,身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黃金巨蟒在騰飛,繞著她不停打轉。
她伸出手,黃金蟒們立刻蜂擁飛來,都迫切地想往她手心里鉆。
她抓住其中最漂亮的一條,那黃金蟒隨即順著她手臂,一溜煙鉆進她肚子里,就不見了蹤影。
正當她感到奇怪的時候,眼前景象忽又翻天覆地改變。
變成了荒涼陰森的大海。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在海邊獨自弈棋——
是那個她十年來唯一沒有夢到過的故人。
十年之后,夢中又再見。
云琛恍惚回憶起許多往事,心中百感交集。
她輕輕走過去,顏十九壓根沒發現。
他手持一枚黑子,下棋下得極認真。
他緊緊皺著眉頭,對著滿盤皆輸的局面一遍遍復盤、重下、推翻、再來……口中不停念叨著“到底該怎么才能贏?”像是入魔了一般。
云琛安靜地站在旁邊不打擾,有些心疼地蹙眉看著他:
原來,這十年里,她無數次夢見所有故人,唯獨沒有夢見過他,是因為他一直像這樣,將自己困在這里嗎?
對著永遠也贏不了的棋局折磨自己,硬生生為自己造了個無間地獄。
“放棄吧,顏十九。人這一輩子,不是非贏不可的。”
她終究忍不住開口,抬手壓下了顏十九準備再次開啟的一盤新局。
顏十九驚訝抬頭,愣愣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就像昨天才見過她那樣熟悉,笑彎星星眼,叫了聲“云琛”。
他看著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可目光落在她小腹之后,他突然又所有話語梗在喉嚨,什么都不想說了。
他神情怔怔地看了她許久,目光眷戀、癡迷又悲傷,最后問出的只有一句:
“云琛,蜂蜜牛乳酪好喝嗎?”
她點點頭,眼睛有點酸,“好喝。”
“那就好。你說得對,勝敗乃兵家常事,不一定非要贏的。”顏十九如釋重負,露出招牌的陽光笑容。
“謝謝你,終于幫我解脫了。”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就那么瀟灑地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向大海走去。
云琛望著他消失在大海深處的身影,有種這就是她與顏十九真真正正最后一面,今后夢里夢外都再也不會相見的感覺。
“去吧,來世投胎成深海里的一條魚,長多歪都沒人說你。”
她說完,顏十九雖不見身影,但聲音竟還從海里傳了過來:
“小云云,不乖哦,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拉你下來嘍!”
“媽呀!被聽見了!”云琛嚇得一聲大叫,連忙扭頭往回跑。
等她氣喘吁吁跑離海邊的時候,睜眼只見天光燦爛,怪夢全部散去。
她摸摸床邊,霍乾念不在。
但從窗紙上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影,筆直地站在門口,看起來跟傻了一樣。
外面院子不知道什么情況,跟炸鍋了似的亂糟糟,滿院子都是人聲,聽起來像來了什么重要人物,又從天而降了什么重磅消息似的,惹得所有人都興奮得要發瘋。
期間還夾雜著炎朗的聲音:
“醒了沒?還沒醒?霍乾念,你醒一醒!你聽見我說話沒有!我知道她那脈象是怎么回事了!你要當爹了啊霍乾念!怎么傻了?有沒有水?給他頭上潑一桶!”
……
……
楠國四十五年盛夏,新帝燕圖南登基。
登基之后的第一道詔書,便是為慶賀大帝師娘娘有孕,特此減免稅收,大赦天下。
生活安寧富足的百姓們,既“霍云”婚儀之后,又一次找到了狂歡慶賀的理由,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翹首企盼著新生命的到來。
然而災禍總是比幸福來得更快。
同年冬至,東南四十一萬倭寇突襲邊境,燒殺搶掠,殘害百姓,甚至當眾舉行“殺人比賽”,接連屠殺九城十八村。
戰亂的消息傳進京都,引起朝野震動,舉國哀慟。
先鋒武將焦柔第一個站出來自請領兵,率二十萬鐵騎火速迎敵。
奈何鐵騎不如倭寇擅水戰,苦戰數場未勝,大將焦柔亦在戰亂中失蹤。
新帝燕圖南當即下令御駕親征,親點左將軍荀陽,右將軍荀霜兒,發兵二十萬,再戰倭寇。
楠國百姓們敬佩新帝才剛剛登基就親赴戰場的勇氣,同時也為其捏了把汗。
好在燕圖南用兵如神,勝不驕敗不餒,接連大勝十幾場。
只可惜正高歌猛進之時,楠國大軍海上行軍,突遇海嘯,幾乎全軍覆沒,新帝也跟著失蹤。
這一次,云琛再也坐不住了,根本顧不得身懷六甲,所有人都在阻攔。
她手持太平劍,翻身跨上吞云獸,厲聲問霍乾念:
“戰否?”
霍乾念只猶豫了一瞬,便堅定點頭:
“戰!”
隔了十年,獅威虎威大旗再次高高飄揚,霍乾念與云琛連夜點兵,由望京王榮易為先鋒,再度發兵倭寇。
霍乾念親自調度指揮,榮易沖鋒陷陣在最前,云琛中將廝殺在后,三人默契聯合,領兵屢殺屢勝,苦戰三月,終于將倭寇痛擊到東海三百里之外。
可霍乾念何等深謀遠慮,他道:
“倭寇,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末節而輕廉恥,畏威而不懷德,強必盜寇,弱必卑伏。無他,唯替天行道,全族除之!以保我后世子孫枕畔安寧!”
這意思是對待倭寇,必須趕盡殺絕,以免后世子孫深受其害。
正當霍乾念準備整軍再發時,誰知倭寇盤踞的本島突發大地崩。
整座島嶼破裂傾覆,沉沒入海,舉國無一生還。
與此同時,失蹤已久的焦柔穿著殘破鎧甲,渾身是傷,背著昏迷的燕圖南,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回了楠國軍大營。
至此,楠國軍全勝而歸。
大軍歡呼勝利的那日,云琛如釋重負,剛長長松了口氣,忽然感覺腹痛不止。
周遭人還未來得及叫炎朗來接生,她已頃刻順利產子。
抱著那小小軟軟的人兒,云琛吻了又吻,忍不住感動落淚:
“阿念,給他起個名字吧。”
“未來漫漫,萬物可期。就叫‘霍云生’吧。”
“嗯??這前和后語有哪門子關系?”
“沒啥關系,就純好聽,不行嗎?”
“不行!想個有文化點的!”
“實在想不出來了……換你想吧。”
“還是你想吧。”
“你想。”
“看啥看?還看?說你呢,快想啊!”
“哈哈哈哈哈——”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