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環形青山郁郁蔥蔥,濃濃霧靄之中,一道身影若隱若現,頭戴綸巾,身穿道袍,飄飄發帶隨風飛揚,正于望不到盡頭的石階之上虔誠叩拜。
她三步一叩首,拜得極認真。
這對普通人來說望而生畏的天梯,她卻盼望長些,再長些。
忽然,靈鳥發出響亮的啼鳴。
不,準確點來說,更像是尖叫。
好似被什么家伙橫沖直撞踹了一腳似的,猛地在枝頭打了個趔趄,抖了好幾下翅膀才站穩。
靈鳥怒視向那輕功絕好但不長眼的家伙,嘰嘰喳喳罵了好一會兒臟話,琢磨要不要去那廝頭上拉坨大的。
剛準備動身,卻見那廝不知從哪扛了把大掃帚出來,開始吭哧吭哧地掃長階。
臺階上的石子和落葉被逐一掃去,變得潔凈平整。
這使得霍阾玉在叩拜的時候,免去膝蓋咯痛,變得輕松許多。
她拜得認真專注,山寂卻跟那孫猴子似的,不停在旁邊“搗亂”,掃完臺階又去給她采花,一會兒逮兔子,一會兒抓來靈鳥,摁著鳥頭給她唱歌。
最后,霍阾玉實在忍無可忍,嘆氣道:
“我在這積福,你在那作孽嗎?想累死我不成?”
“豈敢豈敢!”山寂呲牙一笑,抬手將靈鳥拋到腦后,不再折騰周圍花草樹木和動物,改為在臺階上練習后空翻。
他高挑的身姿在長階上來回翻飛,絕好的身手帶起清風和土渣子,全撲在了霍阾玉臉上。
害得霍阾玉只能一邊叩拜,一邊無奈地用袖子抹臉。
山寂渾然不知,自顧在一旁碎碎念起來:
“我離開這半個月,一瞧你就沒好好吃飯,瘦這么大一圈。你說說,還不如和我一起去婚儀呢對了,婚儀可隆重了,那家伙人多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她戴了個好大的金鳥冠子,穿了個花花綠綠墜著珍珠的漂亮長袍,還踩了雙賊重、賊硬梆的花盆鞋,手里拿了把純金面扇,臉上涂脂抹粉跟唱大戲似的,但是特別水靈漂亮”
聽著山寂不著調卻生動形象的描述,霍阾玉停下叩拜的動作,仿佛有一瞬間真的看見云琛穿戴鳳冠霞帔,就站在前方的長階上,那樣光芒萬丈地沖她笑。
霍阾玉不禁臉上泛起溫柔的光彩,發自內心地替云琛感到幸福,也從心底涌上些說不出的空落落。
她這一切情緒都在山寂眼中無處遁形,他怎能容她獨自難過,突然上前拉住她胳膊,一個過肩摔——
將人扛在背上,然后使出輕功就朝山頂飛奔而去。
這動惱得霍阾玉直捶他后背:
“猢猻!鬧什么,我還沒拜到山頂呢!”
山寂不屑地“切!”了一聲
“你當我七老八十記性不好?走之前,你明明說的是從山腳開始拜,一直拜到我參加完婚儀回來就停。現在我已經回來,你想知道的消息也都告訴你了,你還要拜到山頂才罷休?”
他說著故作正色:
“阾玉道長,道門有規,說謊可是不能修仙的哦!”
“呸!”霍阾玉啐他一口,終究被逗笑,無奈地隨他一路奔向山頂,重新回到無義大殿。
對于山寂背著霍阾玉突然出現在山頂這幕,周遭的無義血衛們見怪不怪,就跟天天看豬八戒背媳婦一樣尋常。
在他們眼里,山寂為人簡單痛快,武功高超天下無敵,對門中血衛們恩威并施,從不克扣賞金,是位絕好的掌門。
唯有兩個勉強算缺點的地方
一是記恩也記仇。
就拿那企圖殺山寂謀權纂位的青鳶來說吧。
那青鳶自打將山寂扔在臭魚爛蝦池子,假模假樣回無義血衛哭一場,編了通山寂被歹人當胸刺傷又淹死的瞎話后,就陷入了無盡的惶恐不安。
因為他講完謊話,無義血衛們都用看傻逼的眼神看著他
“修炁者可令命脈臟腑隨意移位,刺山寂哥胸口?他命脈又不在那里,給他撓癢癢嗎?還有淹死?那水性天下無敵的‘云老虎’聽說過吧,她鳧水是山寂哥教的。”
“不過中毒倒是真難受,他估計得緩半個月才能好。”
當時聽完那些話,青鳶眼珠子都快瞪裂了,額頭后背全是冷汗,立刻撒丫子就逃。
可見對于山寂“記仇”這件事有多恐懼。
只不過他沒日沒夜地逃了半個月,最后還是被山寂抓住,一刀一刀,分二百多塊,分批送去了西天。
下面來說山寂的第二個缺點:
怕女人。
不,是怕霍阾玉。
那么桀驁不馴的山寂,山虎般目空一切,把什么皇帝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偏偏在霍阾玉身邊乖順得像貓。
霍阾玉說往東,他就把去西邊的路砸了。
霍阾玉說往西,他就叫無義血衛們連夜把西邊的路修好,再把東邊砸一遍。
用某個無義血衛的話來說:
“山寂哥啥都好,就是一對上掌門娘娘,啊不,是一對上阾玉道長,他就看著腦子不太好使——像個傻子。”
這不,當著眾血衛們的面,“傻子”輕手輕腳地將霍阾玉放在地上,隨后就開始招呼眾人:
“來來來——全體都有,議會!”
無義血衛們茫然互相對視,放下手中事務,撓著頭紛紛走進無義大殿。
山寂與霍阾玉雙雙落定高座。
看著底下烏泱泱一大群渾身煞氣、殺人不眨眼的家伙們,霍阾玉有點緊張地抿了抿嘴。
察覺到霍阾玉的不安,山寂立馬向底下眾人瞪眼,訓斥道:
“都笑一笑!不要兇著臉!身上戾氣收一收!”
這話給無義血衛們干愣了。
從來都是被教導“兇一兇!不許笑!”這還是第一次聽見讓把身上戾氣收一收的。
“氣質”那玩意兒看不見摸不著的,咋收?
血衛們愁得直嘬牙花子,最后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了山寂臉上,學他看霍阾玉的樣子,露出“憨狗式”的笑容。
你還別說,一下什么“煞氣”和“戾氣”都沒了,滿殿全是傻狗!
霍阾玉瞧著眾人變臉一幕,渾身直冒雞皮疙瘩。
她勉強陪笑,清清嗓子,正色道:
“諸位英雄,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四海升平,舉國安寧。百姓勤于勞作,有志者皆以苦讀和入學三門為榮。習武者變少,江湖紛爭變少,將來需要無義血衛們的地方,也會越來越少。”
此話一出,無義血衛們全都點頭稱是。
這不是為了給山寂面子而附和,是身處江湖,無義血衛們對國戰局勢比任何人都關心。
殺手這行,永遠是天下越亂,仇苦越多,無義血衛就越掙錢。
如今大帝師開辟三門共治、新帝選拔制的新時代。
到處民生安定,黑道都從良了。
從半年前開始,無義血衛們的生意就不斷銳減。
到這個月,已經一個殺人單子都接不上。
所以說,霍阾玉的話完完全全說到了眾人心坎上,令大家不由豎起耳朵認真聽。
霍阾玉見狀也更加鄭重,繼續娓娓道來:
“所以說,要想生存下去,‘無義’必須變‘有義’,‘殺人’必須改‘救人’。照而今局勢下去,今后鮮有戰爭之苦,但天下之大,少不得天災、人禍、紛爭、不公。需要申冤而求助無門之人,需要路見不平匡扶正義之事,都太多太多。若無義血衛們能施以援手,將代代無窮,江湖永存。”
“這……”
無義血衛們砸吧著嘴,仔細琢磨起來。
霍阾玉說得非常在理,可他們就是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一個無義血衛站出來,問出了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
“掌門娘娘,您說的都對。可這么改的話,我們不是從‘殺手’變成‘護衛’了嗎?”
這無義血衛話說到一半,余光瞥到山寂殺人似的眼神,雖然面上裝作沒看見,但嘴里話風立馬就變:
“我們從良做護衛也不是不行,問題是錢從哪里來呢?還能有從前的好日子嗎?”
“是啊是啊!”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吶!”
“今后錢從哪里來?”
其他無義血衛們紛紛附和。
但顯然,眾人顧慮早在霍阾玉意料之中。
她笑道:“諸位英雄莫急。我既提出這想法,必保證各位賞金只增不減。今后‘殺人’懸賞改為‘救人’傭金。錢財一則來源于零散百姓人家的求助,為民申冤,救苦救難,此類事務定價不可太高,以樹立江湖名聲為主要目的。
二則主要來源于豪門富戶,每年向天下所有權貴富商公開募捐。哪家富商大賈捐款最多,無義血衛們辦差時,便以誰家名號行俠仗義的次數最多,甚至辦差時可以穿印有對方族徽標記的衣服。捐款第二的,無義血衛們用其名頭匡扶正義的次數居二……以此類推。
相信我,這些富到極致又渴望更高權力的家伙,已經什么都不缺,就缺‘德行’和‘名聲’。為了向世人證明他們‘富長良心’,他們一定會卯足勁表演良善。如此,他們想演,我們便給他們舞臺,百姓、富商、我們,三方共贏,何樂不為。只不過登臺要付費,千金萬金還是億,那就說不準了,能不能搶到名額都不一定。”
霍阾玉說完,整個無義大殿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她這寥寥幾句震撼到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