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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0章 朱溫你不得好死!

      臘八夜,歙州府衙。

      寒風如刀,呼嘯著穿過庭院。

      東偏廳內卻是燈火通明,兒臂粗的牛油大燭將屋內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松煙墨香與焦灼燈油的獨特味道。

      這里沒有推杯換盞的喧囂,只有筆尖劃過歙州皮紙的“沙沙”聲,密集得如同春蠶噬葉。

      按照劉靖定下的鐵律,考卷在送往閱卷官手中之前,必須先過一道前所未有的鬼門關——謄錄。

      劉靖深知,不同出身的書吏,其心性、習氣天差地別。

      若是混雜一處,非但效率低下,更易滋生事端。

      因此,他將征調來的書吏,分置于不同院落。

      甲字房,坐著的清一色是軍中記室與參軍。

      他們腰桿筆直,帶著一股軍營的肅殺之氣。

      他們不懂錦繡文章,但執行軍令從不打折扣,寫出的字如同刀刻斧鑿,精準而冷硬。

      乙字房,則是從城中各大柜坊、質庫借來的算手。

      他們精于計算,心思縝密,寫出的字一絲不茍,如同算盤上的珠子,顆顆分明,絕無差錯。

      而故事發生的丙字房,則最為特殊。

      這里是“中樞”,也是專門處理“疑難雜癥”的地方。

      這里匯集了經驗最老道的“雜家”。

      有市井里抄了一輩子書的話本匠,有鄉野間教了一輩子私塾的老學究,也有軍中和柜坊里最頂尖的好手。

      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個半倚在案幾上、滿手墨跡的“飛筆張”。

      此人本是杭州勾欄里專門抄寫話本的快手,靠著給說書先生抄底本混飯吃。

      這行當講究的就是個“快”字,練就了他眼到手到、筆走龍蛇的本事。

      尋常書吏抄一頁紙得歇三次手腕,他卻能一口氣抄上十頁不帶喘氣,且字跡雖不美觀,卻個個清楚,絕無錯漏。

      此刻,這平日里最是利索的飛筆張,卻把筆桿子咬得咔咔作響,盯著面前一張卷子,那張平日里能把死人說活的巧嘴,此刻也不住地抱怨。

      “這他娘的是哪個神仙寫的字?”

      “草書不像草書,隸書不像隸書,倒像是幾條蚯蚓在泥地里打滾!”

      “抄了二十年話本,也沒見過這么‘狂’的筆法!”

      “這讓人怎么抄?神仙來了也得把筆折了!”

      可回應他的,卻依舊是無的沙沙聲。

      他們的任務,一是抽檢校對。

      二是專門負責辨認那些字跡潦草、難以辨認的“疑難卷”。

      然而,正是這第二項任務,成了最大的瓶頸。

      此刻,丙字房內的氣氛,就像一鍋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濃湯。

      突然,一陣極輕的騷動打破了靜謐。

      一個剛從縣學里抽調來的年輕書吏,舉著一張卷子,臉色漲得通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面前的墨卷,字跡與其說是潦草,不如說是一團被踩爛的蜘蛛,墨點與筆畫糊在一起,根本無法辨認。

      在講究“身書判”、以書取人的大唐,寫出這種字,簡直就是一種罪過。

      負責監察的玄山都虞侯走了過去。

      這位殺人如麻的軍漢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個臉色煞白的年輕書吏,只是用戴著鐵護腕的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敲了一下。

      然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帶著武人對文弱書生的天然鄙夷。

      “廢卷。”

      不等那年輕書吏反應,他又補了一句,目光已經投向了下一排的書吏。

      “下一份。”

      年輕書吏手一抖,險些把卷子掉在地上。

      他知道,“廢卷”二字,意味著這張卷子背后的那名考生,數年的寒窗苦讀,就因為這手爛字,徹底化為泡影。

      就在這時,一直埋頭苦干的老先生陳望,緩緩放下了筆。

      “慢著。”

      他的聲音不大,帶著一股子常年教書的嘶啞,卻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位虞侯,主公還有第二道令。”

      那虞侯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了然。

      陳望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那年輕書吏身旁,接過那張“蜘蛛卷”。

      目光剛一觸及那團如被雞爪刨過的墨跡,這位寫了一輩子正楷的老夫子,眉心便本能地狠狠跳了兩下,捏著卷角的手指都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仿佛那紙上涂的不是墨,而是什么扎眼的臟東西。

      但他終究沒有扔掉卷子,而是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口那股子“不吐不快”的文人習氣,對著燈火仔細端詳起來。

      但他深吸一口氣,對著燈火端詳半晌,才緩緩說道:

      “主公曾,我等開科取士,求的是腹有乾坤的治世之才,非善于描紅的書法大家。”

      “故,凡遇字跡不清、難以辨認之卷,不得擅自廢棄……”

      “啪嗒。”

      一聲清脆的算盤撞擊聲,突兀地打斷了陳望的話。

      屋子正中,那個從錢莊借來的王算手,手邊放著抄了一半的卷子,另一只手卻習慣性地在算盤上噼里啪啦地撥弄著,像是在核算今日的抄寫定額與工錢。

      他頭也不抬,嘴里吐出一串冰冷的行話。

      “三人停筆,辨認一卷,耗時半刻。按每人每刻鐘抄兩百字算,這半刻鐘,我們便少抄了六百字。”

      他終于停下手,抬起頭,那雙習慣了看賬本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對“賠本買賣”的厭惡。

      “陳老,為了一個連字都寫不清的糊涂蟲,讓我們三人白白耗費功夫。”

      “這筆買賣,折了。”

      旁邊的飛筆張也把筆往桌上一扔,揉著酸痛的手腕,沒好氣地附和道。

      “王先生說得在理!咱們是來抄書的,不是來猜謎的!”

      “這破卷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瞎了,有這功夫,早抄完兩頁了!”

      “這種連字都寫不好的糊涂蛋,直接廢了得了,省得禍害咱們!”

      王算手看向虞侯,語氣篤定。

      “按柜坊的規矩,爛賬就是爛賬。”

      “虞侯說得對,直接作廢,少賠點燈油錢才是正理。”

      一瞬間,屋內原本密集的筆尖沙沙聲驟然一滯,氣氛如凍住的鉛塊。

      年輕書吏的臉瞬間沒了血色,手中的卷子變得千斤重。

      陳望深吸一口氣,沒有動怒。

      他太清楚這屋子里的人在想什么。

      大唐選才,首重“身書判”,一手漂亮的楷書就是士子的臉面。

      像這種“蜘蛛卷”,在往常直接丟進火盆都不為過。

      他緩緩舉起那張“蜘蛛卷”,讓燭火映透紙背,聲音雖輕,卻如晨鐘暮鼓。

      “王先生,張兄弟,你們算的是‘小賬’,是墨水和工錢的本錢。”

      “但主公要算的,是這江山的‘大賬’。”

      陳老一字一頓,目光如炬,掃過那一雙雙驚疑不定的眼睛。

      “主公不惜重金、背負‘壞了祖宗規矩’的罵名辦這謄錄院,不是為了選出寫字漂亮的抄書匠,而是要告訴全天下!”

      “在主公這里,哪怕你窮得只能用劣墨禿筆,哪怕你的字丑得如鬼畫符,只要你肚子里有治世的真東西,他就愿意多花三倍的功夫,把那顆明珠從泥里挖出來!”

      “今天我們多花了半刻鐘,少抄了三份卷子,但傳出去的,是主公‘不拘一格’的求才之志!”

      “這筆‘人心賬’,二位,你覺得是賺了,還是折了?”

      王算手撥弄算盤的手指,僵住了。

      那個嚷嚷著要罷工的飛筆張,也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什么,但看著陳望那雙渾濁卻堅定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張被視作珍寶的爛卷子,喉嚨里那句臟話怎么也吐不出來。

      他是市井混子,但他也是苦出身。

      他忽然想到,如果當年也有人愿意花這么大功夫去聽聽他肚子里的東西,他是不是就不用在勾欄里抄一輩子艷曲淫詞了?

      那個鐵面無私的虞侯,也默默地退后了一步,不再語。

      滿屋的書吏,無論是市儈的飛筆張,還是精明的賬房,此刻都停下了筆,望向那張丑陋的卷子。

      他們忽然明白,自已手中這支筆的重量。

      陳望不再多,瞇起那雙昏花的老眼,手指幾乎觸碰到紙面。

      原本劍拔弩張的三人,此刻卻奇異地圍坐在了一張桌案前,對著那張“天書”發起了最后的沖鋒。

      “這一筆……橫折彎鉤,看著像‘水’字旁。”

      年輕書吏指著一團墨跡,試探著說道。

      “不對。”

      飛筆張歪著頭,把那卷子橫過來看了一眼,撇撇嘴道:“這是個草書的‘流’字!”

      “勾欄里的那些酸秀才喝多了都這么寫,那一撇甩得跟狗尾巴似的,錯不了!”

      “慢著。”

      旁邊的王算手沒有看字,而是盯著那句話的前后文,手指在算盤上無意識地撥了兩下,像是在推演賬目邏輯。

      “前文提到了‘疏浚’,后文是‘以通舟楫’。”

      “若是‘流’字,文理不通。按工部的行文習慣,此處應當是個動詞。”

      “是‘疏’字。”

      陳望撫著胡須,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指著那團墨跡中極其隱蔽的一點:“這孩子筆力雖亂,但章法還在。”

      “你們看這一豎,隱約有顏體的架子,只是寫急了。”

      “‘疏浚河道’,唯有‘疏’字,才配得上這前后文的治水之策。”

      “疏浚……疏浚……”

      飛筆張撓了撓頭,又湊近看了看,隨即一拍大腿:“嘿!還真是!”

      “這小子把‘疏’字的左半邊寫成了草書,右半邊又寫成了行書,怪不得認不出來!是個怪才!”

      他又是想起什么,伸出手指,在卷角那處尚未干透的墨漬上輕輕捻了捻,指尖瞬間拉出一道粘稠的黑絲。

      他放在鼻尖聞了聞,隨即嫌棄地皺起了鼻子。

      “這是城南老張家賣的‘鍋底灰’,三文錢一大塊的劣貨!”

      “膠加多了,天一冷就發黏,寫快了容易拖泥帶水,把筆畫糊成一團。”

      “怪不得這‘疏’字的右半邊跟個黑煤球似的,這小子也是個窮鬼,連塊像樣的松煙墨都買不起。”

      飛筆張一邊吐槽,一邊卻下意識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破布,小心翼翼地幫那卷子吸了吸多余的墨漬,嘴里嘟囔著。

      “也就是遇上咱們,換了別人,誰有閑心聞你這鍋底灰味兒……”

      “記下來。”

      陳望看了一眼飛筆張,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沉聲道。

      年輕書吏連忙提筆,工工整整地在備用紙上寫下了一個“疏”字。

      就這樣,四個人,四雙眼睛。

      陳望以經義破題,推敲文意;王算手以邏輯拆字,分析結構;飛筆張以經驗辨形,識別筆法;而年輕書吏則負責將這些從“墨團”里搶救出來的文字,一一記錄在案。

      一炷香后。

      當最后一個字被確認下來,三人都是長出了一口氣,額頭上竟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那張丑陋的、幾乎被判了死刑的“蜘蛛卷”,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而半個時辰后,一份字跡工整、朱筆耀眼的嶄新“朱卷”,在歙州皮紙上重獲新生。

      ……

      開元寺,禪房。

      窗外風雪如晦,屋內卻是一片冷冽的松墨香。

      沒有金玉,唯有一盞孤燈照著幾卷殘經。

      主持無相方丈盤膝而坐,那一身錦斕袈裟在昏暗中流轉著暗金色的光澤,卻掩不住他那一身枯木般的清苦之氣。

      劉靖換了一身青色常服,不帶甲胄,只帶了柴根兒隨行。

      他對著老僧恭敬地行了一個常禮,語氣誠摯。

      “大師,此次科舉,四方士子如過江之鯽,遠超官府預料。”

      “若非大師以此古剎收容千余寒士,又施粥贈藥,這數九寒天里,不知要有多少讀書人凍死街頭。”

      “某,代這數千學子,謝過大師援手。”

      無相方丈那雙枯瘦的手正在擺弄粗瓷茶具,沸水入壺,茶香雖不名貴,卻透著股暖人心脾的煙火氣。

      “阿彌陀佛。”

      方丈低眉垂目,溫聲道:“使君此舉,是為天下寒士開一條從未有過的活路。”

      “貧僧不過是借了幾間禪房,施了幾碗素粥,實在當不得使君如此重謝。”

      說著,老和尚將一只茶盞輕輕推至劉靖面前。

      那茶湯色澤淡綠,泛著細密的白色沫餑,動作不帶一絲煙火氣,仿佛他推過來的不是茶,而是一份難得的清靜。

      “請。”

      劉靖雙手接過,輕抿一口,只覺茶味微咸帶甘。

      他放下茶盞,看著這位雖身在空門,卻依舊心系蒼生的老僧,忍不住感嘆道:“上人過謙了。”

      “若無大師出面號召,這城中那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富戶世家,又怎會如此痛快地捐糧捐布?”

      “大師這件紫金袈裟,在他們眼中,便是一面不得不敬的旗幟。”

      無相住持聞,正在分茶的手微微一頓。

      他并沒有立刻反駁,而是低眉垂目,視線落在了自已身上那件金縷袈裟上。

      那袈裟雖有些陳舊,但在燭火下依舊流轉著暗金色的光澤,顯得華貴非常。

      “旗幟……”

      老和尚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極輕,像是風吹過枯葉,透著一股子看透世情的通透與涼薄。

      “使君可知,貧僧的法號,為何喚作‘無相’?”

      劉靖一怔,搖了搖頭。

      老和尚抬起手,輕輕撫摸著那華麗的袈裟,眼中閃過一絲追憶。

      “貧僧出身吳郡顧氏旁支,少年時也曾鮮衣怒馬,自負才貌雙全。”

      “只因卷入家族奪嫡的丑事,眼見至親手足相殘,血染祠堂,這才心灰意冷,遁入空門,只求一個清凈。”

      “剃度那日,先師見我雖落了發,眼中卻仍有恨意與傲氣,對著銅鏡整理僧袍時,還在意那衣領是否平整。”

      “先師嘆我不舍皮囊,心有掛礙,未能真正放下。”

      “故而,賜名‘無相’。”

      “他老人家是希望我能破除這身世家子的‘貴相’與心中的‘恨相’,悟透《金剛經》中‘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真諦。”

      “可貧僧年輕時,卻恰恰辜負了這個法號。”

      “我雖不恨了,卻把那股子傲氣都花在了袈裟上,總覺得只有披上這最好的金縷衣,才配得上貧僧的身份與修為。”

      “先師見我整日在那袈裟上繡金線,曾冷笑著譏我一句。”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原本渾濁的老眼中,此刻卻精光內斂,深邃得如同古井,直視著劉靖。

      “莫非不披上這件袈裟,眾生便看不出你塵緣已斷,金海盡干?”

      劉靖眉頭一挑,試探著問道:“令師是在……點撥大師?”

      “是點撥,也是棒喝。”

      無相住持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卻不喝,只是看著杯中旋滅旋生的茶沫,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

      “真正的得道高僧,便是披著破衣爛襖,坐于枯骨墳冢,亦是真佛。”

      “只有心里沒底、修為不夠的,才天天想著靠這身袈裟來裝點門面,向世人證明自已是個‘高僧’。”

      “歸根到底,那時的貧僧,是把這袈裟當成了修行的招牌,”

      “這便是著相。有負‘無相’之名啊。”

      劉靖看著老和尚如今依舊穿著這身華貴的袈裟,不由得問道:“既知是著相,那大師如今為何……”

      “因為眾生皆著相啊。”

      無相住持長嘆一口氣,放下了茶盞。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欞。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花灌入,吹動他花白的胡須和那身華貴的袈裟。

      他指著窗外那些在風雪中排隊領粥的百姓,目光悲憫。

      “世人眼孔淺顯,只認衣冠不認人。”

      “若貧僧今日穿一身破爛,如乞兒般立于街頭,又如何能號召這滿城富戶捐糧?”

      ‘又如何能讓百姓信服,這粥里沒有摻沙子?”

      “師父賜名‘無相’,是教我修已時莫要被繁華迷眼;但如今貧僧穿著這身袈裟,卻是為了度人。”

      無相住持轉過身,背對著風雪,那一刻,他原本瘦小的身軀竟顯得無比高大。

      “若非為了替這眾生擋一擋風雪,貧僧又何必披上這件沉甸甸的‘相’,去向這亂世化緣?”

      “所謂無相,非是無形,而是不滯于形。”

      “穿與不穿,皆是慈悲。”

      劉靖聽罷,原本端著茶盞的手,懸在了半空。

      他沒有像尋常香客那般驚嘆或跪拜,而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老僧,眼底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這道理,他又何嘗不懂?

      殺人盈野是為了止戈,權謀算計是為了安民。

      他劉靖在這亂世中摸爬滾打,身上披著的那層令人聞風喪膽的“修羅皮”,何嘗不是另一件沉甸甸的“相”?

      大師披的是慈悲的袈裟,他披的是染血的鐵甲。

      雖衣裳不同,但那顆替眾生擋風雪的心,卻是一樣的。

      劉靖緩緩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這一次,他沒有行晚輩禮,而是整了整衣冠,對著無相住持鄭重地行了一個平輩的拱手禮。

      “大師之,劉靖……懂了。”

      這簡簡單單的“懂了”二字,比千萬語的贊美,更重。

      無相住持轉過身,看著劉靖那雙堅定的眼睛,臉上露出了今日最真切的笑容。

      他雙手合十,溫聲道。

      “阿彌陀佛。”

      “風雪雖大,只要心有‘蓑衣’,便無處不可去。”

      正當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

      之前那名在謄錄院巡視的牙兵,顧不得禮數,快步入內,單膝跪地,附耳在劉靖身側低語了幾句。

      劉靖聽著聽著,原本舒展的眉頭漸漸鎖緊,最后化作一聲長嘆。

      “怎么了?”

      無相住持溫聲問道。

      劉靖苦笑一聲,并不隱瞞:“大師有所不知。謄錄院那邊雖然規矩立起來了,但……遇到的麻煩也不小。”

      他將“蜘蛛卷”一事簡要說了,最后嘆道:“陳夫子做得對,但這代價也太大了。”

      “三人辨一卷,耗時半個時辰。丙字房那幾個人沒日沒夜地干,熬干了燈油,也趕不上卷子送來的速度。”

      “如今積壓的卷子越來越多,而人手卻已經捉襟見肘。”

      “若按這個速度,怕是等到上元節,這榜也放不出來。”

      “我想再抽調人手,可這歙州三縣能寫一手好字的讀書人,不是進了考場,就是已經被抓了壯丁。”

      “這……”

      劉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

      這幾日,為了科舉、防務,他已經連續兩個通宵未曾合眼。

      腦子里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廝殺,嗡嗡作響。

      過度的疲憊讓他的思維變得有些遲鈍,只是本能地計算著數字。

      “三十六人……”

      劉靖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面對數千積壓,怕是……杯水車薪啊。”

      無相住持看著劉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心中暗嘆一聲。

      他隨即微微一笑,溫點撥道。

      “使君,您太累了,心神已亂,故而只看見了‘數’,未看見‘道’。”

      “治大國如烹小鮮,亦如治水。堵塞河道的,往往不是滔滔江水,而是那幾塊頑石。”

      “使君有所不知,我寺中有三十六名專門負責修補、謄抄古佛經的‘寫經僧’。”

      “他們雖人少,但這手上的功夫,卻是練了幾十年的。”

      “他們心靜如水,字跡工整。”

      “更重要的是,他們常年與那些蟲蛀霉爛、字跡模糊的唐代古卷打交道,練就了一雙‘慧眼’。辨認字跡的眼力,遠勝常人。”

      “這三十六人,若去抄寫尋常卷子,自然杯水車薪。”

      “但若使君將他們專用于辨認那些潦草難辨的‘頑石’之卷,專攻疑難,是否就能讓使君麾下那兩百名書吏,重新如江水般奔流不息呢?”

      這一番話,如同一道清泉流過劉靖混沌的腦海,讓他那因熬夜而僵滯的思維瞬間通透。

      劉靖眼睛猛地一亮,原本渾濁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

      是啊!

      堵塞河道的瓶頸不在于普通卷子,而在于那些耗時耗力的“頑石”。

      這三十六名寫經僧,就是最好的“攻玉之錯”!

      他騰地站起身來,對著無相住持深深一揖到底,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與敬意。

      “大師高義!若非大師點撥,劉靖險些因疲累而誤了大事!替天下寒士,謝過大師!”

      ……

      謄抄完畢的朱卷,被裝入封漆木箱,由甲士護送,送入西側的閱卷公舍。

      這里更是如臨大敵。

      胡三公端坐主位,九名閱卷官分三組呈品字形排開。

      他們面前堆積如山的朱卷,不僅是文章,更是這亂世中無數寒門子弟的命。

      爭論聲,此起彼伏,如同煮沸的開水。

      “荒謬!簡直荒謬!”

      左側案幾旁,一名出身儒學世家的老考官氣得胡子亂顫,指著一份卷子痛斥。

      “這考生竟提議‘以瓷代銅,重開瓷監,專營海舶互市’!”

      “說什么‘泥土燒成金,可抵百萬兵’!滿紙銅臭,有辱斯文!這種唯利是圖的文章,當直接黜落!”

      “我不這么看!”

      他對面那位曾在戶部任職的中年考官立刻反駁,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此子籍貫雖被糊住,但看其對白堊泥的淘洗火候如數家珍,必是饒州鄱陽一帶的老窯工出身!”

      “如今軍費浩繁,若能重振饒州瓷業,通過海路販往南海諸蕃,那便是源源不斷的軍餉!”

      “此乃富國強兵之策,當列乙等上!”

      而在右側,另一場關于水利的爭論更是火藥味十足。

      “異想天開!”

      一名工部出身的考官將一份卷子摔得啪啪作響。

      “這人竟想在信江險灘處設立‘水轉連磨’之法,想把岸上拉纖的人力絞盤,改成用水輪驅動!”

      “說什么‘借水之力,替人拉纖’!”

      “哼,想法雖好,但水力無常,極難馴服。萬一水流暴漲,水輪轉得太快把船拽翻了,誰擔得起這個責?”

      “非也非也!”

      旁邊的年輕考官據理力爭:“此子并非空談!他在卷中畫了個‘母子輪’的機括圖!說是用大輪帶小輪,再加個‘制動木剎’來穩住勁道。”

      “雖然畫得粗糙,但這顯然是他在江邊常年觀察水碓、水磨悟出來的土法子!”

      “如今我軍逆流運糧,全靠纖夫拉纖。”

      “若此法能成,哪怕只能在幾處關鍵險灘省下三成力氣,也是大功一件啊!”

      爭論聲越來越大,甚至有兩名考官為了那個“母子輪”的圖紙爭得面紅耳赤,險些拍桌子。

      一直端坐主位的胡三公,看著這亂哄哄卻充滿活力的場面,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了一抹久違的欣慰。

      他沒有喝止眾人的爭吵,而是輕輕拿起那份引發爭議的“瓷器”朱卷,指節在案幾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

      “篤,篤。”

      清脆的聲響雖不大,卻讓爭得不可開交的眾考官漸漸安靜下來,目光齊齊匯聚到了主位上。

      胡三公撫摸著那卷面上千篇一律的字,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感慨。

      “諸位,這般為了一個匠戶、一個狂徒的文章而爭得面紅耳赤的場景,老夫……有多少年沒見過了?”

      眾考官一怔,面面相覷。

      胡三公嘆了口氣,舉起手中的朱卷。

      “諸位,你們看。”

      “若在往日,我們看到這等熟悉瓷務的文章,第一反應便是去看名字,看看是不是哪家大族的子弟,是不是哪位同僚的請托。”

      “可如今,名字糊了,字跡也謄了。”

      “我們雖能猜出他多半是饒州人,甚至可能是個卑微的匠戶,但我們卻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背后站著誰。”

      胡三公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

      “正因如此,我們才能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情世故,只盯著這文章里的‘貨’看!只論這策論能不能富國強兵!”

      “看不出他是誰,卻看得出他有才。這,才是主公要的真正的公平!”

      眾考官聞,皆是心頭一震,隨即紛紛點頭,眼中的神色愈發肅穆。

      話音剛落,厚重的門簾被一只帶著鹿皮手衣的手猛地掀開。

      寒風裹挾著雪沫灌入,屋內的炭火猛地一暗,旋即又騰起更亮的火苗。

      劉靖身披黑色貂裘,帶著一身風雪寒氣大步入內,身后許龜提著兩個巨大的食盒,濃郁的參湯香氣瞬間沖淡了屋內的墨臭。

      “諸位辛苦。”

      劉靖示意眾人不必行禮,親自將滾燙的參湯一碗碗端到考官案頭。

      他隨手拿起兩份剛剛批閱完的卷子。

      左手一份,文采斐然,引經據典。

      右手一份,辭質樸,卻針砭時弊。

      然而,無論內容如何天差地別,在那層朱砂紅字的遮掩下,它們的字跡卻是一模一樣的方正、呆板、毫無個性。

      劉靖的手指輕輕彈了彈那張朱卷,發出一聲脆響。

      他看著那千篇一律的字跡,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在這層朱砂紅字的遮掩下,世家引以為傲的“家學淵源”,那些曾作為他們身份標識的獨特筆法、暗號,統統失去了辨識度。

      在這里,王家麒麟子和李家放牛娃,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劉靖看著這一幕,胸中涌起一股激蕩之氣。

      他放下手中的卷子,環視著這群眼神明亮的考官,沉聲打破了沉默。

      “諸位。”

      眾考官連忙起身,想要行禮,卻被劉靖抬手止住。

      “不必多禮。”

      劉靖指著那堆積如山的朱卷,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如金石墜地。

      “我知道,有人在罵我們離經叛道,有人在笑我們多此一舉。”

      “但你們看看這些卷子——里面藏著的,不再是哪家的門生故吏,而是真正的脊梁!”

      “今日諸位手中的朱筆,每一筆落下去,都不是在判卷,而是在判這亂世的命!”

      他端起一碗參湯,對著眾人高高舉起。

      “這碗湯,劉靖敬諸位!請!”

      “愿為主公效死!”

      眾考官心頭一熱,齊齊舉起面前的湯碗,一飲而盡。

      屋內的炭火燒得正旺,映照著每個人充滿希望的臉龐,仿佛這漫長的寒冬終將過去。

      然而,就在這江南的燈火溫暖如春之時,千里之外的北方,另一場足以凍結人心的風雪,卻正在落下。

      越過千山萬水,穿過呼嘯的寒風。

      曹州濟陰。

      這里是朱溫為大唐末代皇帝李柷修筑的“行宮”,實則是一座插翅難飛的死牢。

      十七歲的李柷,早已沒了當年的天潢貴胄之氣。

      他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舊道袍,枯坐在昏暗的油燈下。

      窗外的北風嗚咽,像極了無數冤魂在索命,拍打著窗欞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這座府邸守備森嚴,連一只鳥飛過都要被射下來。

      李柷從早到晚,連如廁都有兩雙眼睛死死盯著,這種日復一日的鈍刀子割肉,讓他幾近崩潰。

      “啪。”

      燈花爆裂。

      李柷驚得渾身一顫,手中的《左傳》跌落在地。

      他彎腰去撿,指尖剛觸碰到書脊,房門卻被人粗暴地撞開。

      風雪裹挾著寒意灌入,燭火搖曳欲熄。

      兩名身披重甲的梁軍武士大步邁入。

      他們面無表情,手中無刀,卻各自捧著一段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的白綾。

      李柷的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你們……要干什么?”

      他顫抖著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甲士不語,只是逼近。

      沉重的戰靴踩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孤……我已經退位了!江山都給他了!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李柷崩潰大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哪還有半點帝王威儀:“朱溫答應過讓我活著的!我是濟陰王!我是……”

      “濟陰王,上路吧。”

      左邊的甲士終于開口,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鐵銹,不帶一絲活氣:“陛下說了,只有死人,才不會被那些懷念前朝的亂臣賊子惦記。”

      “不!朱溫老賊!你而無信!你不得好死!”

      李柷絕望嘶吼,抓起案上的硯臺狠狠砸去。

      硯臺砸在甲士的胸甲上,發出一聲悶響,連個白印都沒留下。

      下一瞬,巨大的力量襲來。

      一名甲士如捉小雞般按住李柷的雙肩,將他死死釘在墻上。

      另一人熟練地抖開白綾,繞過那細嫩的脖頸,在腦后猛地收緊。

      “荷……荷……”

      咒罵聲戛然而止,變成了破風箱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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