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柷的雙腳離地,拼命亂蹬,雙手死死抓著脖子上的白綾,指甲崩斷,鮮血淋漓。
那雙充滿怨毒與恐懼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球凸起,死死盯著北方的夜空,仿佛在向這蒼天發出最后的詛咒。
直到最后一點光彩徹底渙散。
尸體不再抽搐。
甲士松手,任由這位大唐最后的皇帝像一攤爛泥般滑落在地。
……
翌日,洛陽宮文思殿。
朱溫身著明黃龍袍,高坐于龍椅之上。
此刻,這位殺人如麻的開國皇帝,正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朕待濟陰王如親子,本欲讓他安享富貴,誰知天妒英才,竟突染惡疾,暴斃而亡!痛煞朕心!痛煞朕心啊!”
朱溫哭得幾度昏厥,甚至連頭上的通天冠都歪了,顯得滑稽而恐怖。
他一邊捶胸頓足,一邊透過指縫,用那雙渾濁而陰狠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群臣的反應。
他紅著眼,厲聲下令。
“傳朕旨意,追謚其為‘哀皇帝’,按天子之禮厚葬于濟陰!誰敢怠慢,朕誅他九族!”
丹陛之下,群臣跪了一地,山呼萬歲,稱頌陛下仁德。
然而,在這看似歌功頌德的聲浪下,卻涌動著令人窒息的暗流。
站在武將一列的劉知俊,低垂著頭,死死盯著金磚地面上那冰冷的紋路。
他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滲出卻渾然不覺。
作為大梁的開國功臣,他本該跟著一起痛哭流涕,表表忠心。
可此刻,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四肢百骸中冒出。
他想起了當年還在大唐軍中時,曾立誓效忠李家天子。
如今,那個少年天子就像一只螞蟻一樣被捏死了,連尸骨都要被這虛偽的眼淚再羞辱一番。
而他,卻要跪在這個弒君者的腳下,高呼萬歲。
一股混雜著兔死狐悲的恐懼,在他心中瘋狂蔓延。
李柷把江山都讓了,尚且活不成。
那他們這些手握重兵、功高蓋主的異姓功臣,又能活多久?
劉知俊偷偷抬眼,瞥了一眼龍椅上那個哭得呼天搶地的朱溫。
在那張涕淚橫流的臉龐下,他分明看到了一雙比毒蛇還要陰冷的眼睛。
這大梁的天,怕是容不下活人了。
而在文官隊列的末尾,幾名大唐舊臣更是面如死灰,渾身顫抖。
他們不敢抬頭,生怕眼中的恨意被那龍椅上的暴君察覺。
……
五日后,歙州。
進奏院內,林婉正伏在案前,審閱著最新一期《歙州日報》的樣張。
原本定下的頭版,是《科舉圓滿,千名士子入闈》。
“院長!鎮撫司急報!”
侍女清荷撞開房門,手里捏著一卷封著火漆的密信,臉色煞白。
林婉接過密報,一目十行。
“啪!”
她猛地將密報拍在桌案上,那雙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卻興奮不已。
“好一個染病暴斃……好一個厚葬濟陰!”
林婉冷笑一聲,聲音里透著股森然的殺氣:“朱溫老賊,你這是自絕于天下,更是把這天下人心,拱手送到了我家主公面前!”
她霍然起身,大袖一揮,決絕道。
“傳令采編司,把原本的頭版撤下來!立刻重寫!”
“這……那科舉的事?”
清荷一愣:“那可是主公最看重的大事……”
“科舉做副版!”
林婉走到窗前,推開窗欞,任由冷風吹亂她的發絲。
“頭版標題給我用擘窠大字,要墨色濃重!”
“《國殤!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她轉過身,盯著清荷,一字一頓地教導道。
“清荷,你要記住。單純的喜事,震動不了人心;單純的喪事,只會讓人絕望。”
“但若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
林婉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個圈,仿佛將整個天下都囊括其中。
“左邊是北方修羅場,天子慘死,人命如草芥!”
“右邊是歙州桃花源,開科取士,寒門躍龍門。”
“這一主一副,一黑一紅,不用咱們多說一個字,天下讀書人和百姓自然會明白!”
“哪里是地獄,哪里才是人間樂土!”
清荷雖然聽不懂什么“修羅場”、“桃花源”,但看著小姐那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只覺得厲害極了,連忙點頭如搗蒜。
林婉看了一眼這個一臉茫然的小丫頭,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并沒有指望一個丫鬟能聽懂其中的權謀算計,只是這計策太過精妙,她心中激蕩,竟有些不吐不快。
“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么。”
林婉自嘲地笑了笑,但眼中的光芒卻并未熄滅。
清荷聞,有些訕訕的說道:“奴雖然笨,但聽娘子的定是沒錯的!那……奴這就去把外面的孔目叫進來?”
“不用,我親自去。”
林婉整理了一下衣冠,猛地推開內堂的大門,大步邁入外面的進奏院公堂。
公堂內,數十名書吏正在忙碌,校對聲、翻書聲此起彼伏。
林婉站在臺階上,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清亮,瞬間壓住了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停筆!本院有令!”
“本期卷首標題,給我用擘窠大字寫!”
“《國殤!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此一出,偌大的進奏院公堂內,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正在埋頭校對的十幾名書吏手中的筆齊齊停住,就連角落里正在調試雕版的老工匠,手里的刻刀也“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采編司的主事,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儒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個氣勢如虹的年輕女子,眼中滿是驚恐。
“院主,這……這可是把朱溫往死里得罪啊!”
老主事聲音發顫:“若是激怒了北邊,大軍南下……而且,如此直白地罵當朝皇帝是‘賊’,這在禮法上……”
周圍的書吏們也紛紛低下頭,不敢出聲,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深深的憂慮。
他們習慣了潤色文字,習慣了委婉表達,像這樣如同戰檄般赤裸裸的咒罵,簡直是聞所未聞。
林婉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這群被舊時代規矩束縛住的文人。
“禮法?”
她冷笑一聲,一步步走下臺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的心上。
“朱溫弒君篡位,殺我大唐天子,他講過禮法嗎?他屠戮忠良,血洗長安,他講過禮法嗎?”
林婉走到老主事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若是連我們手中的筆都不敢罵他是賊,那這天下,還有誰敢說真話?!”
老主事被她那凜冽的氣勢逼得倒退兩步,額頭上冷汗涔涔。
林婉不再看他,而是環視四周,聲音放緩,親自向眾人闡明這其中的利害。
“諸位,我知道你們在怕什么。”
“但你們要記住,單純的喜事,震動不了人心;單純的喪事,只會讓人絕望。”
“但若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
話音落下,角落里的老工匠默默撿起刻刀,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忽然泛起了淚光。
他是從長安逃難來的老手藝人,當年朱溫強逼昭宗遷都洛陽,拆毀長安宮室,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他雖僥幸保住了性命,但這雙刻了一輩子書的手,卻在逃難路上被亂兵踩斷過兩根指頭,至今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
那份痛,就是他對朱溫刻骨的恨。
“院主說得對!”
老工匠忽然啞著嗓子吼了一句:“那朱溫就是賊!是畜生!”
“這版,老漢我刻了!就是拼了這雙殘手,今晚也要把這罵賊的板子刻出來!”
“對!刻出來!”
“罵死那個老賊!”
書吏們的情緒被點燃了。
他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此刻,他們意識到手中的筆,就是最鋒利的刀。
林婉看著這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她轉頭看向身旁早已聽得熱血沸騰的清荷,沉聲吩咐道。
“清荷,去研墨。今晚,我要親自撰寫這篇討賊檄文!”
……
翌日清晨,隨著新一期《歙州日報》的發售,整個歙州再次沸騰。
而在這沸騰的輿論浪潮中,有人看到了國仇家恨,也有人嗅到了金錢的腥味。
績溪縣城門口。
寒風凜冽,一個身穿羊皮襖、滿臉精明相的中年漢子,正蹲在報攤不遠處的避風口,指揮著幾個雇來的閑漢。
此人名叫趙四,本是杭州城里一個販私鹽出身的“老江湖”。
當年他提著腦袋在浙西的大山里鉆來鉆去,雖然熟悉每一條只有野獸才走的山間捷徑,但終究是刀口舔血,賺的都是買命錢。
后來金盆洗手做了正行,卻因為沒靠山,日子越過越緊巴,受盡了同行的白眼。
可自從他發現《歙州日報》在杭州的火爆程度后,他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就紅了。
那哪里是報紙?
那分明是一張張印著字的金葉子!
杭州的富商勛貴、世家大族,在這個信息封閉的時代,對這種能知曉天下大事的“神物”趨之若鶩。
歙州賣二十文,到了杭州,那些大戶人家隨手就是幾百文,甚至一兩貫錢只為求個“鮮”!
幾十倍的暴利!
但這也難如登天。
之前有不少行腳商試過,都因為路途遙遠,等把報紙運到杭州,消息早就傳開了,報紙也就成了廢紙。
而且,就算運到了,進不去豪門的深宅大院,也賣不上高價。
趙四一咬牙,把家里的幾畝薄田和祖宅都死當給了城里的質庫,又找地下柜坊抬了利滾利的“閻王債”,一口氣買了六匹健壯的浙西山馬,還帶上了兩個不要命的侄兒。
這若是讓旁人看了,定會罵他是個瘋子。
但趙四心里苦啊。
上一期《歙州日報》發榜時,他就因為猶豫,只帶了幾十文錢的貨。
結果眼睜睜看著隔壁那個平日里被他瞧不起的“賴頭張”,因為膽子大,借錢囤了一百份報紙去杭州,回來后直接買房置地,納了小妾,見了他更是鼻孔朝天。
那口氣,趙四憋了整整五天!
他受夠了這種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日子,也受夠了被同行騎在頭上的窩囊氣。
既然賴頭張能行,他趙四憑什么不行?
更何況,趙四雖然大字不識一筐,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這期報紙,和往期不一樣!
這期是啥?
是科舉放榜!
他不懂什么策論詩賦,但他知道,杭州城里那些豪門大族,哪個沒資助幾個讀書人?
哪個不盯著這未來的官老爺是誰?
平日里的報紙,那是看個熱鬧,那是消遣。
可今兒個這報紙,上面印的是“龍門名單”,那是前程!
那些平日里摳門的管家,為了第一時間知道自家公子中沒中,或者為了看看有沒有值得拉攏的新貴,絕對舍得掏大錢!
這不僅僅是報紙,這是敲開豪門大院的“金磚”!
想到這里,趙四眼里的猶豫徹底散去,只剩下貪婪。
這是一場豪賭。
光是這六匹馬的本錢,就足以讓他傾家蕩產。
贏了,便是腰纏萬貫,醉臥揚州,把那賴頭張踩在腳下。
輸了,大不了這條爛命賠給柜坊,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動作麻利點!”
趙四搓著凍僵的手,壓低聲音催促:“每人限購三份,你們分批去買!”
“多換幾身衣裳,別被認出來了!買來了,爺給你們每份加五文錢的跑腿費!”
不一會兒,趙四身后的馬褡子里就塞滿了油墨未干的報紙,足足兩百多份。
正當他準備撤退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趙四猛地抬頭,只見不遠處的老槐樹下,也停著幾匹快馬。
一個刀疤臉漢子,正指揮著手下大量收購報紙。
同行?!
趙四心頭一緊,手本能地摸向靴筒里的障刀。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他帶著侄兒和幾個雇來的潑皮,假裝路過,慢慢逼近。
那刀疤臉也是老江湖,立刻警覺,手按刀柄,眼神如鷹。
“朋友,哪條道上的?”
趙四皮笑肉不笑:“這績溪的報紙,怕是不夠分吧?”
刀疤臉打量了趙四一眼,目光落在他那匹矮壯結實的坐騎上,緊繃的肌肉松弛了幾分。
“我往北,去宣州和揚州。”
刀疤臉聲音沙啞:“那邊的鹽商和漕幫,對這玩意兒稀罕得很。”
趙四松了口氣。
宣州揚州?
那是淮南地界,井水不犯河水。
“巧了,我往東,回杭州。”
趙四收起短刀,堆起笑臉:“路寬得很,各發各的財!”
“借吉!”
兩撥人如同分流的溪水,迅速背道而馳。
“二叔,那刀疤臉看著也是個狠角色,咱們就算跑得快,到了杭州,萬一他跟咱們搶生意怎么辦?”
侄兒有些擔憂地問道。
趙四冷笑一聲,拍了拍馬褡子:“搶?他拿什么跟我搶?”
“這報紙是稀罕物,但要想賣出高價,你得知道賣給誰!”
“那個刀疤臉只知道去酒樓茶館兜售,那是笨法子!頂天了賣個百十文錢。”
趙四壓低聲音,語氣中透著一股子狡黠:
“咱們不一樣。咱們以前送私鹽,專走大戶人家的后門!”
“杭州城里那幾十家豪門的門子、都管,哪個沒拿過耶耶的好處?”
“這報紙,咱們不擺攤,直接送進深宅大院!”
“送給那些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最愛聽天下奇聞的老夫人和內眷們!”
“對那些貴人來說,一貫錢算個屁?”
“只要能讓她們在牌桌上多幾個談資,十貫錢她們也舍得掏!”
“這叫‘看人下菜碟’!這才是咱們獨門的買賣!”
“走!不走官道,走咱們以前運私鹽的那條‘鬼見愁’老路!”
趙四翻身上馬,手里牽著另一匹備用馬的韁繩,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臀上,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二叔,這路太險了吧?”
侄兒想起那崎嶇的山道,心里直打鼓。
“富貴險中求!若是北邊的草原馬,進去就得折了腿!”
“但咱們這幾匹是專門挑的浙西山馬!”
“個頭雖小,但走山路如履平地,耐力更是沒得說!”
趙四回頭吼道:“都給我聽好了!咱們每人雙馬!中途不歇人,只換馬!”
“騎累了一匹,就跳到備用馬上繼續跑!就算跑死這六匹畜生,也必須在明日城門開啟前,趕到杭州!”
“駕——!”
三個人,六匹馬,卷起漫天雪塵,并沒有順著寬闊的官道南下,而是猛地一拐,沖進了一旁雜草叢生的荒野山道。
那是只有老私鹽販子才知道的絕密捷徑。
為了那幾百倍的暴利,趙四這是在拿命和時間賽跑。
……
次日清晨,杭州城的城門剛開,三匹口吐白沫的快馬便如瘋了一般沖了進來。
趙四顧不得滿身泥濘和快要散架的骨頭,背著那沉甸甸的褡子,直奔城南的顧家宅第。
他滿心以為,只要這張印著“龍門名單”的報紙一亮出來,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雖然他不識字,但他聽進奏院門口的閑漢們議論過,這一期報紙上全是關于科舉的“干貨”。
在他這個粗人想來,科舉的干貨還能有啥?
肯定就是那張金貴的“龍門榜”啊!
“咚咚咚!”
顧家側門被敲響。
門子探出頭,一看是老熟人趙四,剛想打招呼,趙四就一臉諂媚地遞過去一份報紙。
“劉都管!大喜啊!歙州科舉放榜了!小的跑死了三匹馬,第一時間給您送來了!這可是……”
那劉都管也是個識字的,漫不經心地接過報紙,眼神往卷首上一掃。
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就像是見了活鬼。
“你……你……”
劉都管的手哆嗦得像篩糠,猛地把報紙扔回趙四臉上,壓低聲音怒吼道:
“趙四!你瘋了?!你想害死我顧家滿門嗎?!”
“拿著這種大逆不道的反文到處跑,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滾!趕緊滾!別讓人看見你來過我顧家!”
“砰!”
大門重重關上,差點夾斷了趙四的鼻子。
趙四懵了。
他不識字啊!他只知道這是科舉榜單,怎么就成“大逆不道”了?
怎么就“害死滿門”了?
“劉都管!劉哥!這是科舉……”
“滾!!”門內傳來歇斯底里的咆哮。
趙四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發虛,但看著那一褡子的報紙,那是他的祖宅、他的命啊!
他不信邪,又跑了下一家,那是做絲綢生意的王家。
結果一模一樣。
王家的都管剛看了一眼卷首標題,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二話不說,直接叫家丁把趙四叉了出去,連平日里的交情都不認了。
一家,兩家,三家……
整整一個上午,趙四跑遍了平日里熟悉的十幾家豪門。
沒有一家肯收,所有人看了那報紙都像看了瘟神,輕則驅趕,重則甚至想報官抓他。
趙四蹲在街角的避風口,看著手里那兩百多份報紙,整個人如墜冰窟。
完了。
全完了。
祖宅沒了,地沒了,還要背上一屁股利滾利的閻王債。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趙四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報紙上墨色濃重的大字。
他不認識它們,但它們就像一道道催命符,扼住了他的喉嚨。
那一刻,一種名為“宿命”的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莫非,這就是命?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那時他還小,燒得渾身滾燙,滿嘴胡話,據他老娘說。
那時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跪求那個據說能通鬼神的游方道士。
那道士原本正縮在破廟里烤火,見老娘磕頭磕得滿臉是血,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只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化在水里給趙四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神力還是藥力,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趙四那高熱,竟然奇跡般地退了。
老娘千恩萬謝,正要磕頭,那道士卻伸手扶住了她,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串早已磨損的舊銅錢手串上,忽然嘆了口氣。
“這位娘子,這手串,還是當年貧道送你的。”
老娘一愣,借著火光仔細端詳那道士的眉眼,這才猛地想起來。
二十年前,她還是個沒出閣的姑娘時,曾在路邊救過一個餓暈的落魄小道士,施舍了一碗熱粥。
那小道士臨走前,便留下了這串厭勝錢,說是能保平安。
“是你?!”
老娘驚呼,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雖然須發灰白,但眉眼間依稀有當年模樣的道人。
那道士笑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目光深邃得嚇人。
“貧道今日路過,正是算準了當年那一粥之恩,該還了。”
說完,他看了看還在昏睡的趙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留下了那句讓老娘念叨了一輩子,卻讓趙四嗤之以鼻的批語。
“這小子,你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那些安穩錢、太平財,你是一個子兒都留不住的。”
“若日后若真想發筆橫財,莫去求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也別指望祖宗積德。”
“你的財運在南邊。”
“只有等到那里的天變了顏色,等到帝星點頭,你的財庫,才算是開了。”
說完這句,那道士正欲轉身離去,卻又忽然停下腳步。
他皺著眉,從袖中掏出幾枚銅錢,隨手往雪地上一撒。
“叮鈴鈴——”
銅錢落地,排成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卦象。
道士盯著那卦象看了許久,原本漫不經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困惑與震驚。
他猛地抬頭望向南方,手指在袖中飛快掐算,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著。
“怪哉……怪哉……”
“這天下的氣運,明明該斷在北邊……怎么這南邊突然冒出一股子看不透的紫氣?”
“這帝星的光,怎么是從南邊那個死局里照過來的?”
道士搖了搖頭,似乎想不通其中的關竅,最后只能長嘆一聲“天機亂了,天機亂了”,便瘋瘋癲癲地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
這段塵封的記憶,如同閃電般劃過趙四的腦海。
天變顏色……帝星點頭……
趙四慘笑一聲,眼淚混著鼻涕流了下來。
如今這世道,北邊的皇帝都被那朱溫老賊欺負得連家都沒了,這天……
確實是灰蒙蒙的,可哪有什么財庫?
自已在南方多少年了,哪來的財?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趙四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那張報紙。
但他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這明明只是一張印了字的粗紙,可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特別是卷首那個鮮紅的方印。
他不識字,認不出那是什么印。
但在風雪里,那抹紅色紅得刺眼,紅得正氣凜然。
忽然,侄兒在一旁嚇得哭出了聲:“二叔……咱們是不是被騙了?”
“閉嘴!”
趙四猛地站起身,那一刻,私鹽販子的狠勁兒涌了上來。
死也要死個明白!
他環顧四周,看到街角有個擺攤代寫書信的老儒生。
因為科舉剛過,年輕讀書人都去趕考了,只剩下這幾個落魄的老酸儒。
趙四沖過去,從兜里拿出最后兩枚銅錢,拍在桌上。
“老頭!給我念念!這上面到底寫的什么鬼東西?!”
老儒生慢吞吞地瞇起昏花的老眼,湊近了拿起報紙。
只看了一眼。
“啪嗒。”
老儒生手里的毛筆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從凳子上滑了下來,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
“這……這……這是反詩!這是檄文啊!要殺頭的!我不念!我不念!”
老儒生推開銅錢就要跑。
“想跑?!”
趙四一把揪住老儒生的衣領,像提小雞一樣把他拎了回來。
“噌!”
雪亮的短刀出鞘,死死抵在老儒生的脖子上。
趙四面目猙獰,眼角都要瞪裂了:“耶耶把命都搭在這上面了!”
“今兒個你不念,先殺了你墊背!”
“念!!”
老儒生嚇得尿了褲子,哆哆嗦嗦地撿起報紙,帶著哭腔,結結巴巴地念出了那行讓他魂飛魄散的標題。
“國……國殤!朱……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轟!
那幾個字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趙四的天靈蓋上。
朱溫……殺了皇帝?!
這哪里是科舉榜單?
這是捅破天的大事啊!
難怪那些都管像見了鬼一樣!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天下都要大亂了!
那一瞬間,趙四腦海中那句塵封的讖語,終于和眼前的現實重疊在了一起。
“只有等到那里的天變了顏色,等到帝星點頭……”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天變顏色!原來這就是帝星點頭!
趙四的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
他癱坐在雪地里,就在他發愣的時候。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
“趙四!趙兄弟!留步!留步啊!”
趙四茫然地抬起頭。
只見之前那個把他叉出門的王家都管,還有那個讓他滾的顧家劉都管,甚至還有好幾個豪門的賬房,正氣喘吁吁地往這邊跑。
他們跑得帽子都歪了,臉上哪還有剛才的兇神惡煞?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諂媚的焦急,還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貪婪。
“趙兄弟!誤會!剛才都是誤會!”
顧家的劉都管沖得最快,一把扶起地上的趙四,還不忘幫他拍去屁股上的雪,臉上堆滿了笑。
“剛才是我眼拙,沒看清這寶貝!”
“我家阿郎說了,這報紙,有多少我們要多少!”
“放屁!顧老六你別想獨吞!”
王家都管一把擠開他,抓著趙四的手就不放,手里直接塞過來一鋌沉甸甸的白銀。
“趙兄弟,咱們可是老交情了!這報紙賣給我!一份我出……我出五百文!不,一貫錢!”
“我出兩貫!”
“我出三貫!趙兄弟,賣給我!”
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都管,此刻就像一群爭搶腐肉的禿鷲,圍著趙四,眼里冒著綠光。
他們怕這報紙嗎?
怕。
但他們更怕自家的主子成了瞎子、聾子!
皇帝死了,這天下要變天了!
誰先拿到這個消息,誰就能在接下來的亂局里搶占先機,甚至避開滅門之禍!
相比之下,幾貫錢算什么?
趙四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愣了許久。
隨后,他撿起地上的短刀,插回靴筒,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扭曲而狂喜的笑容。
他賭贏了。
這哪里是報紙?
這分明就是這亂世里,最值錢的買命符!
這一日,江南的風雪未停,但另一場更猛烈的風暴,已借由這薄薄的紙張,呼嘯而起,席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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