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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0章 朱溫你不得好死!

      李柷的雙腳離地,拼命亂蹬,雙手死死抓著脖子上的白綾,指甲崩斷,鮮血淋漓。

      那雙充滿怨毒與恐懼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球凸起,死死盯著北方的夜空,仿佛在向這蒼天發出最后的詛咒。

      直到最后一點光彩徹底渙散。

      尸體不再抽搐。

      甲士松手,任由這位大唐最后的皇帝像一攤爛泥般滑落在地。

      ……

      翌日,洛陽宮文思殿。

      朱溫身著明黃龍袍,高坐于龍椅之上。

      此刻,這位殺人如麻的開國皇帝,正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朕待濟陰王如親子,本欲讓他安享富貴,誰知天妒英才,竟突染惡疾,暴斃而亡!痛煞朕心!痛煞朕心啊!”

      朱溫哭得幾度昏厥,甚至連頭上的通天冠都歪了,顯得滑稽而恐怖。

      他一邊捶胸頓足,一邊透過指縫,用那雙渾濁而陰狠的眼睛,冷冷地掃視著群臣的反應。

      他紅著眼,厲聲下令。

      “傳朕旨意,追謚其為‘哀皇帝’,按天子之禮厚葬于濟陰!誰敢怠慢,朕誅他九族!”

      丹陛之下,群臣跪了一地,山呼萬歲,稱頌陛下仁德。

      然而,在這看似歌功頌德的聲浪下,卻涌動著令人窒息的暗流。

      站在武將一列的劉知俊,低垂著頭,死死盯著金磚地面上那冰冷的紋路。

      他的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滲出卻渾然不覺。

      作為大梁的開國功臣,他本該跟著一起痛哭流涕,表表忠心。

      可此刻,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四肢百骸中冒出。

      他想起了當年還在大唐軍中時,曾立誓效忠李家天子。

      如今,那個少年天子就像一只螞蟻一樣被捏死了,連尸骨都要被這虛偽的眼淚再羞辱一番。

      而他,卻要跪在這個弒君者的腳下,高呼萬歲。

      一股混雜著兔死狐悲的恐懼,在他心中瘋狂蔓延。

      李柷把江山都讓了,尚且活不成。

      那他們這些手握重兵、功高蓋主的異姓功臣,又能活多久?

      劉知俊偷偷抬眼,瞥了一眼龍椅上那個哭得呼天搶地的朱溫。

      在那張涕淚橫流的臉龐下,他分明看到了一雙比毒蛇還要陰冷的眼睛。

      這大梁的天,怕是容不下活人了。

      而在文官隊列的末尾,幾名大唐舊臣更是面如死灰,渾身顫抖。

      他們不敢抬頭,生怕眼中的恨意被那龍椅上的暴君察覺。

      ……

      五日后,歙州。

      進奏院內,林婉正伏在案前,審閱著最新一期《歙州日報》的樣張。

      原本定下的頭版,是《科舉圓滿,千名士子入闈》。

      “院長!鎮撫司急報!”

      侍女清荷撞開房門,手里捏著一卷封著火漆的密信,臉色煞白。

      林婉接過密報,一目十行。

      “啪!”

      她猛地將密報拍在桌案上,那雙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卻興奮不已。

      “好一個染病暴斃……好一個厚葬濟陰!”

      林婉冷笑一聲,聲音里透著股森然的殺氣:“朱溫老賊,你這是自絕于天下,更是把這天下人心,拱手送到了我家主公面前!”

      她霍然起身,大袖一揮,決絕道。

      “傳令采編司,把原本的頭版撤下來!立刻重寫!”

      “這……那科舉的事?”

      清荷一愣:“那可是主公最看重的大事……”

      “科舉做副版!”

      林婉走到窗前,推開窗欞,任由冷風吹亂她的發絲。

      “頭版標題給我用擘窠大字,要墨色濃重!”

      “《國殤!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她轉過身,盯著清荷,一字一頓地教導道。

      “清荷,你要記住。單純的喜事,震動不了人心;單純的喪事,只會讓人絕望。”

      “但若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

      林婉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個圈,仿佛將整個天下都囊括其中。

      “左邊是北方修羅場,天子慘死,人命如草芥!”

      “右邊是歙州桃花源,開科取士,寒門躍龍門。”

      “這一主一副,一黑一紅,不用咱們多說一個字,天下讀書人和百姓自然會明白!”

      “哪里是地獄,哪里才是人間樂土!”

      清荷雖然聽不懂什么“修羅場”、“桃花源”,但看著小姐那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只覺得厲害極了,連忙點頭如搗蒜。

      林婉看了一眼這個一臉茫然的小丫頭,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并沒有指望一個丫鬟能聽懂其中的權謀算計,只是這計策太過精妙,她心中激蕩,竟有些不吐不快。

      “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么。”

      林婉自嘲地笑了笑,但眼中的光芒卻并未熄滅。

      清荷聞,有些訕訕的說道:“奴雖然笨,但聽娘子的定是沒錯的!那……奴這就去把外面的孔目叫進來?”

      “不用,我親自去。”

      林婉整理了一下衣冠,猛地推開內堂的大門,大步邁入外面的進奏院公堂。

      公堂內,數十名書吏正在忙碌,校對聲、翻書聲此起彼伏。

      林婉站在臺階上,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清亮,瞬間壓住了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停筆!本院有令!”

      “本期卷首標題,給我用擘窠大字寫!”

      “《國殤!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此一出,偌大的進奏院公堂內,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正在埋頭校對的十幾名書吏手中的筆齊齊停住,就連角落里正在調試雕版的老工匠,手里的刻刀也“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采編司的主事,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儒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個氣勢如虹的年輕女子,眼中滿是驚恐。

      “院主,這……這可是把朱溫往死里得罪啊!”

      老主事聲音發顫:“若是激怒了北邊,大軍南下……而且,如此直白地罵當朝皇帝是‘賊’,這在禮法上……”

      周圍的書吏們也紛紛低下頭,不敢出聲,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深深的憂慮。

      他們習慣了潤色文字,習慣了委婉表達,像這樣如同戰檄般赤裸裸的咒罵,簡直是聞所未聞。

      林婉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這群被舊時代規矩束縛住的文人。

      “禮法?”

      她冷笑一聲,一步步走下臺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的心上。

      “朱溫弒君篡位,殺我大唐天子,他講過禮法嗎?他屠戮忠良,血洗長安,他講過禮法嗎?”

      林婉走到老主事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若是連我們手中的筆都不敢罵他是賊,那這天下,還有誰敢說真話?!”

      老主事被她那凜冽的氣勢逼得倒退兩步,額頭上冷汗涔涔。

      林婉不再看他,而是環視四周,聲音放緩,親自向眾人闡明這其中的利害。

      “諸位,我知道你們在怕什么。”

      “但你們要記住,單純的喜事,震動不了人心;單純的喪事,只會讓人絕望。”

      “但若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

      話音落下,角落里的老工匠默默撿起刻刀,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忽然泛起了淚光。

      他是從長安逃難來的老手藝人,當年朱溫強逼昭宗遷都洛陽,拆毀長安宮室,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他雖僥幸保住了性命,但這雙刻了一輩子書的手,卻在逃難路上被亂兵踩斷過兩根指頭,至今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

      那份痛,就是他對朱溫刻骨的恨。

      “院主說得對!”

      老工匠忽然啞著嗓子吼了一句:“那朱溫就是賊!是畜生!”

      “這版,老漢我刻了!就是拼了這雙殘手,今晚也要把這罵賊的板子刻出來!”

      “對!刻出來!”

      “罵死那個老賊!”

      書吏們的情緒被點燃了。

      他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此刻,他們意識到手中的筆,就是最鋒利的刀。

      林婉看著這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她轉頭看向身旁早已聽得熱血沸騰的清荷,沉聲吩咐道。

      “清荷,去研墨。今晚,我要親自撰寫這篇討賊檄文!”

      ……

      翌日清晨,隨著新一期《歙州日報》的發售,整個歙州再次沸騰。

      而在這沸騰的輿論浪潮中,有人看到了國仇家恨,也有人嗅到了金錢的腥味。

      績溪縣城門口。

      寒風凜冽,一個身穿羊皮襖、滿臉精明相的中年漢子,正蹲在報攤不遠處的避風口,指揮著幾個雇來的閑漢。

      此人名叫趙四,本是杭州城里一個販私鹽出身的“老江湖”。

      當年他提著腦袋在浙西的大山里鉆來鉆去,雖然熟悉每一條只有野獸才走的山間捷徑,但終究是刀口舔血,賺的都是買命錢。

      后來金盆洗手做了正行,卻因為沒靠山,日子越過越緊巴,受盡了同行的白眼。

      可自從他發現《歙州日報》在杭州的火爆程度后,他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就紅了。

      那哪里是報紙?

      那分明是一張張印著字的金葉子!

      杭州的富商勛貴、世家大族,在這個信息封閉的時代,對這種能知曉天下大事的“神物”趨之若鶩。

      歙州賣二十文,到了杭州,那些大戶人家隨手就是幾百文,甚至一兩貫錢只為求個“鮮”!

      幾十倍的暴利!

      但這也難如登天。

      之前有不少行腳商試過,都因為路途遙遠,等把報紙運到杭州,消息早就傳開了,報紙也就成了廢紙。

      而且,就算運到了,進不去豪門的深宅大院,也賣不上高價。

      趙四一咬牙,把家里的幾畝薄田和祖宅都死當給了城里的質庫,又找地下柜坊抬了利滾利的“閻王債”,一口氣買了六匹健壯的浙西山馬,還帶上了兩個不要命的侄兒。

      這若是讓旁人看了,定會罵他是個瘋子。

      但趙四心里苦啊。

      上一期《歙州日報》發榜時,他就因為猶豫,只帶了幾十文錢的貨。

      結果眼睜睜看著隔壁那個平日里被他瞧不起的“賴頭張”,因為膽子大,借錢囤了一百份報紙去杭州,回來后直接買房置地,納了小妾,見了他更是鼻孔朝天。

      那口氣,趙四憋了整整五天!

      他受夠了這種一文錢掰成兩半花的日子,也受夠了被同行騎在頭上的窩囊氣。

      既然賴頭張能行,他趙四憑什么不行?

      更何況,趙四雖然大字不識一筐,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這期報紙,和往期不一樣!

      這期是啥?

      是科舉放榜!

      他不懂什么策論詩賦,但他知道,杭州城里那些豪門大族,哪個沒資助幾個讀書人?

      哪個不盯著這未來的官老爺是誰?

      平日里的報紙,那是看個熱鬧,那是消遣。

      可今兒個這報紙,上面印的是“龍門名單”,那是前程!

      那些平日里摳門的管家,為了第一時間知道自家公子中沒中,或者為了看看有沒有值得拉攏的新貴,絕對舍得掏大錢!

      這不僅僅是報紙,這是敲開豪門大院的“金磚”!

      想到這里,趙四眼里的猶豫徹底散去,只剩下貪婪。

      這是一場豪賭。

      光是這六匹馬的本錢,就足以讓他傾家蕩產。

      贏了,便是腰纏萬貫,醉臥揚州,把那賴頭張踩在腳下。

      輸了,大不了這條爛命賠給柜坊,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動作麻利點!”

      趙四搓著凍僵的手,壓低聲音催促:“每人限購三份,你們分批去買!”

      “多換幾身衣裳,別被認出來了!買來了,爺給你們每份加五文錢的跑腿費!”

      不一會兒,趙四身后的馬褡子里就塞滿了油墨未干的報紙,足足兩百多份。

      正當他準備撤退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趙四猛地抬頭,只見不遠處的老槐樹下,也停著幾匹快馬。

      一個刀疤臉漢子,正指揮著手下大量收購報紙。

      同行?!

      趙四心頭一緊,手本能地摸向靴筒里的障刀。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他帶著侄兒和幾個雇來的潑皮,假裝路過,慢慢逼近。

      那刀疤臉也是老江湖,立刻警覺,手按刀柄,眼神如鷹。

      “朋友,哪條道上的?”

      趙四皮笑肉不笑:“這績溪的報紙,怕是不夠分吧?”

      刀疤臉打量了趙四一眼,目光落在他那匹矮壯結實的坐騎上,緊繃的肌肉松弛了幾分。

      “我往北,去宣州和揚州。”

      刀疤臉聲音沙啞:“那邊的鹽商和漕幫,對這玩意兒稀罕得很。”

      趙四松了口氣。

      宣州揚州?

      那是淮南地界,井水不犯河水。

      “巧了,我往東,回杭州。”

      趙四收起短刀,堆起笑臉:“路寬得很,各發各的財!”

      “借吉!”

      兩撥人如同分流的溪水,迅速背道而馳。

      “二叔,那刀疤臉看著也是個狠角色,咱們就算跑得快,到了杭州,萬一他跟咱們搶生意怎么辦?”

      侄兒有些擔憂地問道。

      趙四冷笑一聲,拍了拍馬褡子:“搶?他拿什么跟我搶?”

      “這報紙是稀罕物,但要想賣出高價,你得知道賣給誰!”

      “那個刀疤臉只知道去酒樓茶館兜售,那是笨法子!頂天了賣個百十文錢。”

      趙四壓低聲音,語氣中透著一股子狡黠:

      “咱們不一樣。咱們以前送私鹽,專走大戶人家的后門!”

      “杭州城里那幾十家豪門的門子、都管,哪個沒拿過耶耶的好處?”

      “這報紙,咱們不擺攤,直接送進深宅大院!”

      “送給那些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最愛聽天下奇聞的老夫人和內眷們!”

      “對那些貴人來說,一貫錢算個屁?”

      “只要能讓她們在牌桌上多幾個談資,十貫錢她們也舍得掏!”

      “這叫‘看人下菜碟’!這才是咱們獨門的買賣!”

      “走!不走官道,走咱們以前運私鹽的那條‘鬼見愁’老路!”

      趙四翻身上馬,手里牽著另一匹備用馬的韁繩,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臀上,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二叔,這路太險了吧?”

      侄兒想起那崎嶇的山道,心里直打鼓。

      “富貴險中求!若是北邊的草原馬,進去就得折了腿!”

      “但咱們這幾匹是專門挑的浙西山馬!”

      “個頭雖小,但走山路如履平地,耐力更是沒得說!”

      趙四回頭吼道:“都給我聽好了!咱們每人雙馬!中途不歇人,只換馬!”

      “騎累了一匹,就跳到備用馬上繼續跑!就算跑死這六匹畜生,也必須在明日城門開啟前,趕到杭州!”

      “駕——!”

      三個人,六匹馬,卷起漫天雪塵,并沒有順著寬闊的官道南下,而是猛地一拐,沖進了一旁雜草叢生的荒野山道。

      那是只有老私鹽販子才知道的絕密捷徑。

      為了那幾百倍的暴利,趙四這是在拿命和時間賽跑。

      ……

      次日清晨,杭州城的城門剛開,三匹口吐白沫的快馬便如瘋了一般沖了進來。

      趙四顧不得滿身泥濘和快要散架的骨頭,背著那沉甸甸的褡子,直奔城南的顧家宅第。

      他滿心以為,只要這張印著“龍門名單”的報紙一亮出來,那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雖然他不識字,但他聽進奏院門口的閑漢們議論過,這一期報紙上全是關于科舉的“干貨”。

      在他這個粗人想來,科舉的干貨還能有啥?

      肯定就是那張金貴的“龍門榜”啊!

      “咚咚咚!”

      顧家側門被敲響。

      門子探出頭,一看是老熟人趙四,剛想打招呼,趙四就一臉諂媚地遞過去一份報紙。

      “劉都管!大喜啊!歙州科舉放榜了!小的跑死了三匹馬,第一時間給您送來了!這可是……”

      那劉都管也是個識字的,漫不經心地接過報紙,眼神往卷首上一掃。

      原本還帶著笑意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就像是見了活鬼。

      “你……你……”

      劉都管的手哆嗦得像篩糠,猛地把報紙扔回趙四臉上,壓低聲音怒吼道:

      “趙四!你瘋了?!你想害死我顧家滿門嗎?!”

      “拿著這種大逆不道的反文到處跑,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滾!趕緊滾!別讓人看見你來過我顧家!”

      “砰!”

      大門重重關上,差點夾斷了趙四的鼻子。

      趙四懵了。

      他不識字啊!他只知道這是科舉榜單,怎么就成“大逆不道”了?

      怎么就“害死滿門”了?

      “劉都管!劉哥!這是科舉……”

      “滾!!”門內傳來歇斯底里的咆哮。

      趙四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發虛,但看著那一褡子的報紙,那是他的祖宅、他的命啊!

      他不信邪,又跑了下一家,那是做絲綢生意的王家。

      結果一模一樣。

      王家的都管剛看了一眼卷首標題,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二話不說,直接叫家丁把趙四叉了出去,連平日里的交情都不認了。

      一家,兩家,三家……

      整整一個上午,趙四跑遍了平日里熟悉的十幾家豪門。

      沒有一家肯收,所有人看了那報紙都像看了瘟神,輕則驅趕,重則甚至想報官抓他。

      趙四蹲在街角的避風口,看著手里那兩百多份報紙,整個人如墜冰窟。

      完了。

      全完了。

      祖宅沒了,地沒了,還要背上一屁股利滾利的閻王債。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趙四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報紙上墨色濃重的大字。

      他不認識它們,但它們就像一道道催命符,扼住了他的喉嚨。

      那一刻,一種名為“宿命”的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莫非,這就是命?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那時他還小,燒得渾身滾燙,滿嘴胡話,據他老娘說。

      那時背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跪求那個據說能通鬼神的游方道士。

      那道士原本正縮在破廟里烤火,見老娘磕頭磕得滿臉是血,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只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化在水里給趙四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神力還是藥力,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趙四那高熱,竟然奇跡般地退了。

      老娘千恩萬謝,正要磕頭,那道士卻伸手扶住了她,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串早已磨損的舊銅錢手串上,忽然嘆了口氣。

      “這位娘子,這手串,還是當年貧道送你的。”

      老娘一愣,借著火光仔細端詳那道士的眉眼,這才猛地想起來。

      二十年前,她還是個沒出閣的姑娘時,曾在路邊救過一個餓暈的落魄小道士,施舍了一碗熱粥。

      那小道士臨走前,便留下了這串厭勝錢,說是能保平安。

      “是你?!”

      老娘驚呼,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雖然須發灰白,但眉眼間依稀有當年模樣的道人。

      那道士笑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目光深邃得嚇人。

      “貧道今日路過,正是算準了當年那一粥之恩,該還了。”

      說完,他看了看還在昏睡的趙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留下了那句讓老娘念叨了一輩子,卻讓趙四嗤之以鼻的批語。

      “這小子,你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那些安穩錢、太平財,你是一個子兒都留不住的。”

      “若日后若真想發筆橫財,莫去求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也別指望祖宗積德。”

      “你的財運在南邊。”

      “只有等到那里的天變了顏色,等到帝星點頭,你的財庫,才算是開了。”

      說完這句,那道士正欲轉身離去,卻又忽然停下腳步。

      他皺著眉,從袖中掏出幾枚銅錢,隨手往雪地上一撒。

      “叮鈴鈴——”

      銅錢落地,排成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卦象。

      道士盯著那卦象看了許久,原本漫不經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困惑與震驚。

      他猛地抬頭望向南方,手指在袖中飛快掐算,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著。

      “怪哉……怪哉……”

      “這天下的氣運,明明該斷在北邊……怎么這南邊突然冒出一股子看不透的紫氣?”

      “這帝星的光,怎么是從南邊那個死局里照過來的?”

      道士搖了搖頭,似乎想不通其中的關竅,最后只能長嘆一聲“天機亂了,天機亂了”,便瘋瘋癲癲地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

      這段塵封的記憶,如同閃電般劃過趙四的腦海。

      天變顏色……帝星點頭……

      趙四慘笑一聲,眼淚混著鼻涕流了下來。

      如今這世道,北邊的皇帝都被那朱溫老賊欺負得連家都沒了,這天……

      確實是灰蒙蒙的,可哪有什么財庫?

      自已在南方多少年了,哪來的財?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趙四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那張報紙。

      但他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這明明只是一張印了字的粗紙,可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特別是卷首那個鮮紅的方印。

      他不識字,認不出那是什么印。

      但在風雪里,那抹紅色紅得刺眼,紅得正氣凜然。

      忽然,侄兒在一旁嚇得哭出了聲:“二叔……咱們是不是被騙了?”

      “閉嘴!”

      趙四猛地站起身,那一刻,私鹽販子的狠勁兒涌了上來。

      死也要死個明白!

      他環顧四周,看到街角有個擺攤代寫書信的老儒生。

      因為科舉剛過,年輕讀書人都去趕考了,只剩下這幾個落魄的老酸儒。

      趙四沖過去,從兜里拿出最后兩枚銅錢,拍在桌上。

      “老頭!給我念念!這上面到底寫的什么鬼東西?!”

      老儒生慢吞吞地瞇起昏花的老眼,湊近了拿起報紙。

      只看了一眼。

      “啪嗒。”

      老儒生手里的毛筆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從凳子上滑了下來,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

      “這……這……這是反詩!這是檄文啊!要殺頭的!我不念!我不念!”

      老儒生推開銅錢就要跑。

      “想跑?!”

      趙四一把揪住老儒生的衣領,像提小雞一樣把他拎了回來。

      “噌!”

      雪亮的短刀出鞘,死死抵在老儒生的脖子上。

      趙四面目猙獰,眼角都要瞪裂了:“耶耶把命都搭在這上面了!”

      “今兒個你不念,先殺了你墊背!”

      “念!!”

      老儒生嚇得尿了褲子,哆哆嗦嗦地撿起報紙,帶著哭腔,結結巴巴地念出了那行讓他魂飛魄散的標題。

      “國……國殤!朱……朱賊……弒君!大唐……帝星……隕落濟陰!!”

      轟!

      那幾個字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趙四的天靈蓋上。

      朱溫……殺了皇帝?!

      這哪里是科舉榜單?

      這是捅破天的大事啊!

      難怪那些都管像見了鬼一樣!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天下都要大亂了!

      那一瞬間,趙四腦海中那句塵封的讖語,終于和眼前的現實重疊在了一起。

      “只有等到那里的天變了顏色,等到帝星點頭……”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天變顏色!原來這就是帝星點頭!

      趙四的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

      他癱坐在雪地里,就在他發愣的時候。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

      “趙四!趙兄弟!留步!留步啊!”

      趙四茫然地抬起頭。

      只見之前那個把他叉出門的王家都管,還有那個讓他滾的顧家劉都管,甚至還有好幾個豪門的賬房,正氣喘吁吁地往這邊跑。

      他們跑得帽子都歪了,臉上哪還有剛才的兇神惡煞?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諂媚的焦急,還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貪婪。

      “趙兄弟!誤會!剛才都是誤會!”

      顧家的劉都管沖得最快,一把扶起地上的趙四,還不忘幫他拍去屁股上的雪,臉上堆滿了笑。

      “剛才是我眼拙,沒看清這寶貝!”

      “我家阿郎說了,這報紙,有多少我們要多少!”

      “放屁!顧老六你別想獨吞!”

      王家都管一把擠開他,抓著趙四的手就不放,手里直接塞過來一鋌沉甸甸的白銀。

      “趙兄弟,咱們可是老交情了!這報紙賣給我!一份我出……我出五百文!不,一貫錢!”

      “我出兩貫!”

      “我出三貫!趙兄弟,賣給我!”

      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都管,此刻就像一群爭搶腐肉的禿鷲,圍著趙四,眼里冒著綠光。

      他們怕這報紙嗎?

      怕。

      但他們更怕自家的主子成了瞎子、聾子!

      皇帝死了,這天下要變天了!

      誰先拿到這個消息,誰就能在接下來的亂局里搶占先機,甚至避開滅門之禍!

      相比之下,幾貫錢算什么?

      趙四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愣了許久。

      隨后,他撿起地上的短刀,插回靴筒,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扭曲而狂喜的笑容。

      他賭贏了。

      這哪里是報紙?

      這分明就是這亂世里,最值錢的買命符!

      這一日,江南的風雪未停,但另一場更猛烈的風暴,已借由這薄薄的紙張,呼嘯而起,席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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