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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9章 圣人在世

      臘月初三,大雪封山。

      婺源縣,這座歙、饒、信三州交界處的山城,此刻正被一場罕見的嚴寒裹挾。

      寒風像是一把把看不見的剔骨鋼刀,卷著細碎的雪沫,在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凄厲地打著旋兒。

      天雖然冷得要把人的骨髓都凍住,但這幾日的婺源縣城,卻并未像往年那般陷入冬日的死寂。

      往日里,老百姓見了穿號衣的官差,那是如同見了活閻王,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褲襠里,貼著墻根溜走,生怕被抓了壯丁或是訛了錢財。

      可如今,城門口那塊往日用來張貼通緝令的告示墻下,卻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熱鬧的閑漢與婦人。

      他們揣著手,縮著脖子,甚至有人把破舊的蘆花襖袖子反套在手上,呼出的白氣混著毫無顧忌的議論聲,在寒風里熱騰騰地散開,竟硬生生把這凜冬的寒意沖淡了幾分。

      “嘖嘖,瞧那后生,那腳后跟都凍裂了口子,血把草鞋都染紅咯!”

      一個頭發花白的賣炭翁,一邊吸溜著掛在鼻尖的清鼻涕,一邊用滿是黑灰的胳膊肘捅了捅旁邊正忙著剝熱芋頭皮的婦人,壓低了嗓門,那語氣里卻掩不住一股沒見過世面的稀罕勁兒。

      “聽說了沒?這些個讀書人,都是打饒州、信州那邊翻山越嶺過來的!”

      “有的走了大半個月,鞋底板都磨穿了!就為了咱劉使君那個……那個啥‘科舉’!”

      “那叫‘文曲星下凡’的大事兒!叫‘開科取士’!”

      “你個燒炭的老幫菜懂個屁!”

      那婦人正忙著把手里滾燙的芋頭掰開,好讓那股軟糯的香氣飄得更遠些,聞白了他一眼,隨即努了努嘴,指著遠處那群正如長龍般緩緩挪動的身影。

      “你仔細瞧瞧!雖然一個個衣裳破得跟叫花子似的,但你看人家那腰桿子!挺得那叫一個直溜!”

      “那眼神……嘖嘖,亮堂!跟咱這土里刨食、只會盯著腳尖看的人,那就是不一樣!”

      “路引拿出來!哪里人氏?若是細作,當場剁碎了喂狗!”

      遠處,城門守卒一聲粗暴的喝罵,伴隨著刀鞘拍打在木柵欄上的悶響,讓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新的議論聲淹沒。

      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官道上,人流如織。

      除了往來的行商車隊,更多的是一群群背著沉重書箱、風塵仆仆的讀書人。

      他們或三五成群,互相攙扶;或踽踽獨行,神色堅毅。

      哪怕寒風吹得他們面色青紫,哪怕腳下的布鞋早已成了爛布條,但只要一抬頭,看到城樓上那面獵獵作響的“劉”字大旗,他們原本渾濁疲憊的眼中,便會瞬間燃起希望。

      而在圍觀人群的最前頭,幾個還掛著鼻涕泡的垂髫小兒,正把手指含在嘴里,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像是看西洋景一樣看著這一切。

      其中一個膽大的虎頭娃,身上穿著件不合身的大人舊襖,袖子長得甩來甩去。

      他見一個雖然落魄但氣度儒雅的讀書人走過,竟學著過年時看大戲里的樣子,笨拙地把兩只小手抱在一起,奶聲奶氣地朝著那人作了個長揖,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喊了聲:“先生好!”

      那讀書人一愣,腳步頓住。

      他看著眼前這個還沒他腿高的小娃娃,原本緊繃且帶著幾分防備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抹溫潤的笑意。

      他鄭重其事地放下書箱,整理衣冠,朝著那孩子回了一禮。

      這一大一小的動作,在這寒風凜冽的城門口顯得格外突兀,卻又異常和諧。

      惹得周圍的大人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那虎頭娃卻也不惱,反而挺起了小胸脯,覺得自已剛才那一下威風極了,比當大將軍還神氣。

      再往后些,幾個半大的少年卻沒笑……

      他們穿著露著腳踝的短打,手里還提著剛打來的井水或是撿來的枯枝。

      看著那些即使滿身泥濘、卻依然被守城官差客客氣氣引路的讀書人,少年們的眼神里沒有懵懂,只有羨慕。

      一個黑瘦的少年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卷邊緣卷曲、早已發黑的手抄麻紙卷子。

      那是他給地主家放了一整年牛,才求著賬房先生幫他抄寫的一卷《千字文》。

      他看著那些讀書人的背影,咬了咬干裂起皮的嘴唇,低聲對身邊的伙伴說道。

      “看到了嗎?狗剩,只要讀出了名堂,連平時拿鼻孔看人的官老爺都得給讓路。

      “明年……我也要去歙州,我也要考!”

      “可是……咱們沒錢……”

      旁邊的伙伴有些畏縮。

      “劉使君說了,不問出身!”

      黑瘦少年攥緊了拳頭,目光灼灼:“只要咱們把字認全了,把文章寫好了,咱們也能當官,也能讓爹娘不挨餓!”

      而在墻角的陰影里,幾個挎著籃子、準備去冰封的河邊鑿冰洗衣的小丫頭,也停下了步子。

      “咚——咚——”

      那是手中沉重的搗衣杵敲擊在濕冷衣物上的聲音,在這寒冬里顯得格外清脆而單調。

      她們平日里最是被家里的長輩教導要低眉順眼,走路不能踩著裙角,說話不能大聲。

      可今日,那目光卻大膽地越過人群,落在了一個雖穿著男裝、卻掩不住女子清麗身姿的讀書人身上。

      那是隨父兄來趕考的女子,雖然少,卻如鶴立雞群。

      “阿姐……”

      其中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忽然扯了扯同伴的袖子,聲音怯生生的。

      “咱們……以后真的只能像娘一樣,一輩子圍著灶臺轉,最后嫁人嗎?”

      旁邊的年長少女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她的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懼。

      “噓!別瞎說!那是貴人家的事……”

      少女訓斥著,可手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已那雙因常年浣紗而凍得通紅、指節粗大甚至生滿凍瘡的手,又摸了摸懷里那方還沒繡完的帕子。

      千百年來,這世道就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把女人死死地困在方寸之間,只能看見巴掌大的一塊天。

      可如今,劉使君來了。

      還有那位執掌進奏院的林院長出現了。

      就像是有人在這口井邊,狠狠鑿開了一條縫,透進了一縷從未見過的光。

      “誰知道呢。”

      少女松開手,輕聲說道。

      她看著那巍峨的城墻,那是她這輩子都未曾跨越的邊界。

      “但至少……若是咱們也能認得那邸報上的字,哪怕只是多認得幾個字……”

      少女低下頭,看著自已那雙粗糙的手,像是自自語,又像是對著這世道發下的宏愿。

      “就算還是要嫁人,咱們也能挺直了腰桿,知道這四方圍墻外頭……是個什么樣的天。”

      “知道那榜文上寫的,到底是啥道理。”

      ……

      城門外,粥棚處。

      熱氣蒸騰,米香四溢,那是足以讓餓漢發狂的味道。

      婺源縣令方蒂,此刻正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半舊官袍,立在最大的風口處。

      那張曾經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臉龐,在經歷過此前的“殺人賑災”和近一年的打磨后,早已褪去了青澀,眉宇間盡是肅殺與干練。

      “手腳都麻利點!”

      方蒂冷著臉,手中那根用來督工的馬鞭虛指一名正在舀粥時手抖的衙役,聲音如雷。

      “使君開科取士,這是這一方天地的百年大計!”

      “這些讀書人,還有這些投奔來的百姓,身子骨都弱,經不起凍餓!”

      “這一勺粥,就是一條命!”

      “若是讓本官知道誰敢在這些救命糧上動歪心思,別以為本官不知道你們往陳米里摻沙子的那點伎倆!”

      “若敢少給一兩米,或者把霉米混進來……”

      方蒂瞇起眼睛,眼中閃過一道寒芒:“牢里那幾間灌滿水的水牢剛好空著,正缺人去填!”

      那衙役嚇得渾身一顫,手中木勺差點脫手,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笑,連連點頭:“知縣放心,小的就是餓死自已,也不敢克扣先生們的口糧啊!”

      說罷,他連忙給面前那個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發紫的寒門士子盛了滿滿一大碗稠粥。

      那粥熬得極好,米油金黃,插筷不倒。

      方蒂看著那士子捧著熱粥,眼淚掉進碗里大口吞咽的模樣,心中微微一酸,剛想上前說幾句勉勵的話。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如鼓點的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寧靜。

      “噠噠噠——”

      數名身著歙州刺史府玄色號衣、背插紅翎的騎卒策馬而來,如同一道閃電撕裂云層。

      “馭——!”

      為首那騎卒在縣衙門口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

      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如鷹隼撲食,無視周圍驚詫的目光,高舉手中明黃色的卷軸,大步走向方蒂。

      “婺源縣令方蒂接令!”

      方蒂心頭猛地一跳,那種常年游走在刀尖上的直覺讓他瞬間緊繃。

      他連忙整理衣冠,拂去袖上的雪沫,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底。

      那吏員展開文書,聲音洪亮,穿透了寒風,在每一個在場之人的耳邊炸響。

      “茲委任婺源縣令方蒂,政績卓著,撫民有方,特擢升為饒州別駕,賜緋魚袋,即日赴任,不得有誤!”

      饒州……別駕?!

      這兩個字仿佛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方蒂的心口。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凍得通紅、布滿凍瘡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中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幾乎陷進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饒州乃是上州,戶口繁盛,錢糧廣積。

      而別駕,乃是一州之佐官,位從四品下!

      從七品縣令到從四品別駕,這中間隔著的,是無數官吏這輩子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塹鴻溝!

      按照大唐舊制,五品是官員的一個檻,五品之上,才算真正的登堂入室,可稱一聲朝臣。就是這個檻,多少官員一輩子都無法邁過。

      更何況,別駕一職在晚唐多為安置閑散人員的虛職,可如今饒州初定,主公讓自已去當這個別駕,分明是要讓他去做那把“斬亂麻的快刀”,去清洗饒州的舊豪強!

      他原以為,自已當初在婺源那番酷烈手段,雖說是為了救災,但畢竟殺了太多豪強,得罪了太多人。

      能保住這頂烏紗帽,已是主公對自已最大的恩典。

      未曾想,主公竟有如此潑天的魄力!

      敢將一州佐官之位,交予他這個資歷尚淺、被世家大族視為“瘋狗”的酷吏!

      他這一路走來,殺豪強、平糧價,雖然是為了婺源百姓,但在那些清流眼中,他早已是斯文掃地,是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屠夫。

      他甚至做好了隨時被主公當作棄子扔出去平息眾怒的準備。

      可如今,這一紙告身,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臉上!

      主公沒有嫌棄他的刀太快、太臟,反而給了他更大的磨刀石。

      饒州!

      這分明是告訴他方蒂!

      只要心術正,哪怕手段狠絕如修羅,在他劉靖麾下,亦是治世之能臣!

      “士為知已者死……”

      方蒂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被無數人嚼爛了的話,此刻卻嘗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血腥與甘甜。

      “下官……領命!謝主公隆恩!”

      騎士雙手捧過一個托盤,上面除了那份沉甸甸的告身,還有一套折疊整齊的緋色官袍,以及那枚象征著從五品以上“通貴”身份的銀魚袋。

      在灰暗的冬日雪景中,那一抹刺眼的緋紅,如同烈火般灼燒著所有人的眼球。

      在唐律中,這緋袍銀魚,便是跨入高官行列的門票,多少官吏熬白了頭發也混不上這一身紅皮。

      方蒂死死攥著那銀魚袋,指腹摩挲著上面冰冷的金屬紋路,眼眶瞬間滾燙,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哽咽難。

      周圍那些縣丞、主簿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表情精彩得好似開了染坊。

      前一刻還在心里嘀咕方蒂手段太毒、早晚要完的縣丞,此刻只覺得膝蓋發軟,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臉上的那幾道褶子瞬間笑成了菊花,一步跨出,腰彎得恨不得頭貼地。

      “恭喜別駕!賀喜別駕!下官早就看出別駕胸有錦繡,非池中之物,如今高升,實乃眾望所歸,實乃饒州百姓之福啊!”

      “是極是極!明府……不,別駕此去饒州,必能大展宏圖!”

      “日后若有差遣,下官萬死不辭!”

      主簿也忙不迭地附和,兩條腿卻在官袍下不受控制地打著擺子,生怕方蒂臨走前想起以前的齟齬,隨手給他們一刀。

      方蒂看著這群平日里陽奉陰違、此刻卻極盡諂媚的屬下,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套緋袍和銀魚袋慎重收入懷中,貼著胸口,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冰涼,也讓自已的心冷靜下來。

      “諸位同僚重了。”

      方蒂淡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嚴:“本官在婺源時日尚短,若是沒有諸位‘幫襯’,這婺源的天也塌不下來。”

      “今晚本官在后衙略備薄酒,算是敘別。”

      “諸位……好自為之。”

      說罷,他轉身看向那名為首的騎卒,拱手道:“幾位兄弟一路辛苦,不如進衙喝口熱茶?”

      那騎卒卻并未下馬寒暄,只是在馬上抱拳回了一禮,沉聲道。

      “茶就不喝了!饒州初定,百廢待興,那邊豪強反撲得厲害,正等著別駕的快刀去鎮場子!”

      “主公有令,讓別駕不必回歙州述職,即刻啟程!”

      “卑職遵命!”

      方蒂心中一凜,再次肅然拱手。

      “駕——!”

      騎卒不再多,猛地一勒韁繩,數騎卷起漫天雪塵,如來時一般,風馳電掣地朝著下一個縣治奔去。

      看著那遠去的背影,在場的縣丞主簿們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

      連一口水都不喝,這歙州的兵,當真是一群鐵打的狼!

      ……

      與此同時,通往歙州郡城的官道上。

      大雪初霽,陽光雖然刺眼,卻沒什么溫度,照在人身上不僅不暖,反而更顯凄清。

      其實,不僅僅是這些讀書人。

      在那蜿蜒的官道上,更多的還是那些拖家帶口的流民百姓。

      他們大多是從饒州、信州甚至更遠的洪州逃難來的。

      他們雖然大字不識一個,根本聽不懂邸報上寫的什么“攤丁入畝”、這種繞口的詞兒,更不知道“一條鞭法”究竟是個什么法。

      但他們有一雙眼睛,看得到實實在在的東西。

      上個月,有個同鄉從歙州販貨回去,不僅身上那件破爛的短褐換成了嶄新的厚麻衣,連常年菜色的臉上都泛起了油光,說話嗓門都大了三分。

      那同鄉只說了一句話:“在劉使君那兒,只要肯干活,就能吃飽飯,沒人敢隨便加稅!”

      就這一句話,比一萬張榜文都管用。

      于是,這幫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便咬著牙,背著鋪蓋卷,拖著老婆孩子,冒著大雪翻山越嶺而來。

      他們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們只認死理。

      哪里能讓人活得像個人,哪里就是活路。

      此刻。

      泥濘的道路像一條發臭的腸子,一支蜿蜒的隊伍正艱難地在其中蠕動。

      隊伍末尾,吊著個穿著破舊青布長衫的年輕讀書人。

      他叫宋奚,宣州人士。

      腳下的布鞋早已磨穿了底,爛泥混著雪水,將那幾根露在外面的腳趾凍得烏紫腫脹。

      那種冷不是流于皮肉,而是透進骨髓的麻木。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毫無知覺的棉花上,可落地時的震動卻又讓骨頭縫里鉆心地疼。

      但他懷里,依舊死死護著幾卷被油紙層層包裹的書冊,仿佛那是比他性命更珍貴的東西。

      若非身上這件半舊的羊皮襖,他怕是早已凍死在半個月前的寧國縣山道上了。

      宋奚下意識地攏了攏領口,那是潤州(今鎮江)趕考的車隊贈予他的。

      潤州在宣州之北,乃是江南膏腴之地,雖屬淮南徐溫治下,但消息卻并不閉塞。

      那支車隊的主人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儒生,早年曾考中過明經科,卻因不愿依附權貴而蹉跎半生。

      他在行商手中高價買到了一份《歙州日報》,上面刊載的《求賢令》讓他如獲至寶。

      老儒生本就因不滿徐溫弒主專權、大肆清洗異已而心灰意冷。

      看到劉靖“不問出身、只唯才是舉”的檄文后,雖明知可能是個噱頭,卻仍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

      他散盡家財買通了沿途關卡,毅然帶著族中幾個不得志的子弟南下,只為賭那一線希望。

      他們在翻越績溪的險峻山嶺時,發現了倒在雪窩里、卻仍用身體護著書箱的宋奚。

      老儒生感念他“斯文未喪,風骨猶存”,不僅命人給他灌了姜湯救回一命,還贈了他這件御寒的皮襖和干糧。

      “后生,這邸報上說,歙州有咱們讀書人的活路。”

      “既以此身護圣賢書,便莫要死在風雪里。”

      老儒生臨別時的話,此刻仍回蕩在宋奚耳邊,支撐著他邁出下一步。

      “后生,再熬幾里地就到了。”

      旁邊一個推著獨輪車的老漢喘著粗氣,呼出的白氣濃烈無比。

      他指著前方風雪中隱約可見的城郭,左右警惕地看了一眼,才壓低那破鑼般的嗓子說道。

      “聽俺那在歙州做‘咸貨’買賣的侄子說,只要進了那道門,進了劉使君的地界……咱們就有活路了。”

      宋奚緊了緊皮襖,嘴角扯出一絲苦澀。

      活路?

      這亂世,哪里還有活路?

      在宣州,苛捐雜稅猛于虎,比吃人的狼還狠。

      他家那幾畝祖傳的薄田,早被官府勾結豪強,用幾兩發霉的陳米給吞了。

      就在半個月前,宣州大雪。

      稅吏帶著打手沖進家里,搶走了最后的一點口糧,連過冬的蘆花被都沒放過。

      爹娘為了省下一口吃的給他,活活餓死在那個寒夜。

      他這個讀了一肚子圣賢書的人,除了滿腹經綸,竟連給爹娘買口薄棺的錢都拿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裹著草席下葬。

      若非聽聞歙州這邊不問出身、大開科舉,他怕是早已在那間破廟里,凍成了一具無人收尸的硬肉。

      其實,不僅僅是這些讀書人。

      半個時辰后。

      巍峨的歙州城墻,如同巨獸般橫亙在天地之間。

      城外的空地上,并沒有想象中官兵驅趕流民的鞭撻聲和哭喊聲。

      取而代之的,是連綿數里、一眼望不到頭的草棚。

      熱氣蒸騰,那是米粥特有的香甜氣息,在冷冽的空氣中霸道地鉆進每一個人的鼻腔。

      宋奚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干癟的胃囊瞬間因為這股香氣而劇烈痙攣,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抗議,痛得他差點彎下腰去。

      他看到數十口大鍋一字排開,鍋底的木柴燒得噼啪作響。

      那鍋里熬的,不是清得能照見人影的涮鍋水,而是實打實的、插著筷子都不倒的稠粥!

      守城的老卒搓著手,站在施粥棚邊維持秩序。

      這幾日,往來的商旅少了,反倒是背著書箱的讀書人,像是過江之鯽般涌了過來。

      排在最前面的那撥后生,一看就是從信州那種窮地方來的。

      個個穿著自家織的粗麻衣,褲腿上全是泥點子,腳下的草鞋都磨爛了。

      可這幫人硬氣得很,捧著官府發的稠粥,嘴里還不閑著,有的在手心里比劃著算籌,嗡嗡地背誦著《九章算術》的歌訣。

      有的則三五成群,爭得面紅耳赤,竟是在討論如何用更少的民夫運送更多的糧草。

      那股子要把“務實”二字嚼碎了咽下去的狠勁兒,看得老卒都暗暗咋舌。

      隊伍中間夾雜著不少一臉菜色的漢子,神情最是惶恐。

      他們雖然穿著長衫,但那衣裳像是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沾著煙熏火燎的黑灰。

      一到登記案臺前,這幫人就急得直哆嗦,操著一口軟糯的撫州腔調,哭喪著臉問胥吏。

      “敢問大人,危家倒了,我們這些前朝遺民……還能考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好幾個七尺男兒竟當場紅了眼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那模樣,與其說是來趕考,不如說是來逃命的。

      當然,人堆里也不乏聰明人。

      那幾個衣衫整潔、袖手旁觀的青年,顯然是吉州那邊來的富家子。

      他們不急著領粥,而是圍在告示牌下,對著新政指指點點,眼神里透著股商賈做買賣般的精明與篤定,仿佛在盤算這筆“從龍”的買賣能賺多少。

      最讓老卒看不懂的,是剛進城的那一隊行商。

      剛過了盤查,為首那文弱漢子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身子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同伴連忙扶住他,他卻一把扯掉遮臉的斗笠,露出一張慘白如紙、滿是冷汗的臉。

      他回頭死死盯著北邊洪州的方向,眼中滿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顫抖著手,指著北方,張大嘴巴想要怒罵,可喉嚨里卻像是堵了塊燒紅的炭,只能發出如破風箱般“荷荷”的嘶吼聲。

      “鐘家老狗……你派察事廳子日夜搜捕……如今……爺還是逃出來了!爺要考個功名……帶著劉使君的大軍打回去!”

      罵完這一句,這漢子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坐在滿是雪水的地上,又哭又笑。

      宋奚站在不遠處,看著那漢子起伏劇烈的背影,只覺得喉嚨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那種劫后余生的慶幸,那種對舊世道的恨意,他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活下來了……只要進了這道門,就真的活下來了。”

      他在心里對自已默默念了一句,隨后用力掐了一把大腿,那鉆心的疼痛讓他確信這一切不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宋奚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的酸澀強行壓下,這才邁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走向另一側掛著“士子接待處”牌子的通道。

      守門的兵丁全副武裝,手按刀柄,眼神銳利。

      見宋奚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酸臭味,那兵丁并未像宣州差役那樣揮鞭驅趕,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

      “來趕考的?”

      宋奚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領,拱手道。

      “宣州士子宋奚,特來赴考。”

      聽到“士子”二字,那兵丁立刻收起了隨意的姿態,甚至微微側身,抱拳回禮:

      “秀才公請進。去那邊案臺登記,自有人安排。”

      這一聲“秀才公”,讓宋奚的眼眶瞬間酸澀,眼淚差點沒忍住。

      多少年了,他活得像條狗,今天終于被人當成了人。

      ……

      一進城門,那種與亂世格格不入的秩序感便撲面而來,讓宋奚有些恍惚。

      他本以為,這所謂的“接待士子”,頂多也就是在破廟里鋪幾層稻草,施舍幾碗稀粥。

      畢竟在宣州,官府連死人都懶得埋,哪有閑錢養活這幫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

      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度以為自已誤入了桃花源。

      街道兩側的排水溝旁,白茫茫一片,那是剛剛潑灑過的生石灰水。

      空氣中除了淡淡的艾草香,還混雜著一股刺鼻的老陳醋味。

      那是官府為了防疫,特意在街角支起大鍋熏蒸的。

      每隔百步,便設有一處“施水處”。

      幾個用白布蒙著口鼻的雜役,正守著一口口熱氣騰騰的大缸,缸邊掛著“飲沸水,防時疫”的木牌。

      宋奚看著那清澈見底、還在冒著熱氣的熟水,喉嚨干澀得發痛,胃里更是像有把火在燒。

      他再也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跌跌撞撞地沖到缸邊,顫抖著手接過雜役遞來的一碗熱水,也不怕燙,仰頭便灌了下去。

      滾燙的熱流順著食道滑入冰冷的胃囊,激起一陣舒爽的戰栗。

      緊接著,那雜役又塞給他半塊還帶著余溫的雜糧餅子。

      “秀才公,先墊墊肚子,前面開元寺還有正餐。”

      宋奚狼吞虎咽地啃著那塊粗糙的餅子,眼淚差點掉進碗里。

      在宣州逃難的路上,為了搶一口滿是紅蟲的泥坑水,流民們能打破頭。

      而在歙州,連這最不起眼的水,官府都替你想到了“防病”。

      直到肚子里有了底,宋奚那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才重新聚焦,開始真正打量起這座城市。

      再往前走,是一隊隊正在巡視的“不良人”。

      他們并非兇神惡煞、只會勒索錢財的差役,而是臂纏紅巾、手持哨棒的壯碩民兵,領頭的更是一名身披鐵甲的牙兵。

      宋奚親眼看到,一個本地的潑皮剛想伸手去摸一個外地書生的錢袋,就被兩名義從當場按住。

      沒有多余的廢話,那領頭的虞侯反手就是一記軍棍,打得那潑皮皮開肉綻,然后如同拖死狗一般拖走。

      “劉使君有令!科舉期間,敢動讀書人一根毫毛者,杖三十!”

      虞侯那粗獷的怒吼聲在街上回蕩。

      宋奚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書箱,那種時刻提防被人搶劫、連睡覺都要睜只眼的緊繃感,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弛下來。

      而在開元寺門口,對比感更是強烈到了極點。

      只要進了城,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他順著沿途掛著“士子安置處”燈籠的指引,隨著人流緩緩前行。

      因進城的士子實在太多,光是排隊核驗身份、領取安置號牌,便足足耗去了大半日的功夫。

      待到宋奚終于辦妥手續,捧著那塊沉甸甸的木牌走出縣衙時,原本陰沉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凜冽的寒風中夾雜著零星的雪粒,夜幕悄然降臨。

      華燈初上,整座婺源縣城卻并未沉睡,反而在一盞盞燈籠的映照下,顯出一種別樣的溫暖與喧囂。

      宋奚緊了緊衣領,踏著地上的積雪,終于來到了開元寺。

      這里便是官府為外地士子安排的安歇之處。

      然而,還沒跨進那朱紅色的山門,那種強烈的對比感,便再次刺痛了宋奚的心。

      左邊,是幾個衣著華麗的世家公子,正因為嫌棄寺里的被褥沒有熏香,且粗布料子磨得皮膚生疼,指著知客僧大聲呵斥,一臉的驕橫跋扈。

      右邊,則是像宋奚這樣的寒門學子。

      他們看著那雖然是粗布、但漿洗得干干凈凈、散發著皂角清香的被褥,一個個手足無措,紅了眼眶。

      有人甚至不敢直接坐上去,生怕自已身上那件餿了的羊皮襖弄臟了這輩子睡過最干凈的床。

      “這哪里是來趕考……”

      旁邊的一個操著信州口音的書生摸著那厚實的蘆花被,聲音哽咽:“這分明是回家了啊。”

      宋奚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懷里掏出那張被他揉皺了的宣州過所,再次看了一眼上面那冷冰冰的官印,然后將它扔進了正燒得旺盛的炭盆里。

      火光騰起,將那張廢紙吞噬殆盡。

      在宣州,人命如草芥。

      在歙州,人心換人心。

      就在宋奚心中感慨萬千之時,一陣尖銳的抱怨聲,卻從不遠處那掛著紅燈籠的“天字號院”里傳了出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宋奚循聲望去,只見那院門半掩,透出一股子不同于這邊的奢靡之氣。

      東廂房,天字號院。

      這里住著的,多是些衣著光鮮的世家子弟。

      來自吳郡顧氏旁支的顧遠,正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看著雜役送來的防疫艾草包。

      “什么破爛玩意兒!味道沖得跟馬廄似的!還沒我家馬房里的熏香好聞!”

      顧遠隨手將那艾草包扔到墻角,轉頭對身旁的同伴抱怨道:“若非族中長輩非要我來這一趟,說是探探這劉靖的虛實,本公子才懶得來這窮鄉僻壤!”

      “哼,這劉靖雖然闖出了點名堂,但到底是個北方來的武夫,這待客之道也太粗糙了些!”

      同伴卻沒接茬,而是指了指窗外那些正在井然有序巡邏的不良人,壓低聲音道:“顧兄慎。你沒看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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