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劉靖治下的規矩,比揚州還要森嚴。”
“剛才那個想插隊的趙家二郎,因為推搡了胥吏,直接被取消了考試資格趕出去了!”
“在這里,咱們顧家的名頭,怕是不好使。”
“他敢?!”
顧遠眉毛一豎,冷笑道:“沒有我們世家點頭,他劉靖能在江南站穩腳跟?”
“這次科舉,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等著吧,到時候榜單出來,咱們這幾個,肯定還是在榜首。”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顧遠的心里不知為何,竟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而與這邊的愁云慘淡不同,僅有一墻之隔的西廂房地字號院里,此刻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里住著的,多是一群眼神精明的年輕人,多是吉州、洪州來的商賈之子。
“妙啊!實在是妙!”
一個穿著綢衫的青年,正拿著一張邸報在油燈下反復研讀,眼中閃爍著如同撥弄算籌般精明的光芒。
“李兄,你這是魔怔了?”
旁邊的人笑道。
“你懂什么!”
那青年指著邸報上的‘攤丁入畝’四個字,興奮地拍著大腿,“這哪里是仁政?這是要把那些占著地不拉屎的土財主往死里逼!”
“一旦田地流轉起來,咱們做生意的機會就來了!”
“這次科舉,哪怕考不上官,只要能在進奏院謀個差事,那就是抱著金飯碗!”
“這劉使君,是個懂經營的大才!”
商賈子弟們的算盤聲與議論聲,在這寒夜里顯得格外聒噪。
然而,若穿過這些喧鬧的廂房,順著幽深的回廊往里走,來到僻靜的后院柴房邊,卻又能看到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那里沒有算計,沒有抱怨,只有歲月的沉淀。
那個救了宋奚的潤州老儒生,正獨自坐在空地上的一塊廢棄石磨盤上。
他借著微弱的月光,瞇起那雙早已昏花的老眼,顫抖著手想要將絲線穿過針孔,卻試了七八次也沒能成功。
恰好,一個小沙彌正抱著一捆干柴路過。
見那老人在風口里瑟瑟發抖還在費力穿針,小沙彌腳步一頓。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將柴火送進屋內,再出來時,手里便多了一碗熱茶和一盞明亮的風燈。
“老施主,您那幾個后生都在前院與人談經論道呢,您怎么不去湊湊熱鬧?夜深露重,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
小沙彌恭敬地行禮。
他說話間,將手中熱茶放下,自然地接過老儒生手中的針線,就著燈光利落地穿好,遞還給他:“這燈便留給施主用吧,莫要傷了眼睛。”
“多謝小師父……多謝……”
老儒生千恩萬謝地接過針線,放置在身旁。
他捧起那碗熱茶,看著那盞在寒風中散發著暖意的風燈,渾濁的老眼中泛起淚光。
“讓他們去吧,年輕人就要多交朋友。”
老儒生笑著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沉。
“老朽這輩子,書沒讀出名堂,家業也敗光了,如今只剩下這件當年中舉時的舊衫。”
“明日送孩子們進場,總得讓它看起來干凈些。”
“畢竟……那是咱們讀書人躍龍門的門檻,老朽這張老臉可以不要,但這斯文的體面,不能丟在泥地里。”
小沙彌聞,心中莫名一酸。他并未多,只是雙手合十,深深地朝著這位落魄卻倔強的老人行了一禮,輕聲道。
“施主心中有錦繡,這舊衫便是最好的袈裟。”
“夜深了,施主早些歇息,小僧不打擾了。”
說罷,小沙彌輕輕退出了柴房,還不忘替老人掩好了漏風的門縫。
看著那扇合上的木門,老儒生捧著那碗熱茶,久久未動。
在潤州,他因為不肯給徐溫寫歌功頌德的文章,被罵作“腐儒”、“老頑固”,連家里的狗都嫌棄。
可在這里,哪怕是一個掃地的小沙彌,都懂什么叫“心中有錦繡”。
“斯文在茲……斯文在茲啊……”
老儒生喃喃自語,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仿佛喝下的是這亂世中僅存的一點尊嚴。
……
城西,開元寺,西廂房。
屋內燒著炭盆,雖不是什么上好的銀霜炭,卻也把屋子烘得暖意融融,甚至帶著一股干燥的木炭味,這對風餐露宿的宋奚來說,宛若極樂世界。
宋奚推門進去時,屋里已經坐了七八個書生。
既有衣著光鮮的富家子弟,也有和他一樣穿著補丁長衫、正把腳架在炭盆邊烤火的寒門學子。
“兄臺也是來趕考的?”
臨窗的一個書生見他進來,熱情地招呼道。
此人操著一口濃重的信州口音,名叫趙拓,手里正拿著一個胡餅,在炭盆上的鐵架子上翻烤著,直至烤出焦香味,才掰下一塊塞進嘴里。
宋奚有些局促地放下書箱,點了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懷里的油紙包,露出的并非尋常的詩賦集,而是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用劣質麻紙手抄的《九章算術》和一本《貞觀政要》。
旁邊的趙拓一看,眼睛亮了:“宋兄高才!如今劉使君不考詩賦,專考算學與策論,兄臺這是有備而來啊!”
宋奚苦笑一聲,撫平紙角的褶皺:“家中貧寒,買不起書,這兩本還是我在宣州給大戶人家抄書時,利用他們不要的廢紙邊角,偷偷抄錄下來的。”
經過攀談,他驚訝地發現,這屋里的一半人都不是歙州本地的。
“劉使君此舉,當真是開了江南先河啊。”
趙拓咽下口中的餅子,拍著大腿感慨道:“某在信州時,那危全諷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哪里把我們這些寒門子弟當人看?想出頭?不送上幾百貫錢財疏通關系,連個縣衙的小吏都當不上!”
“誰說不是呢!”
另一個撫州來的書生憤憤不平,眼中滿是怨毒:“那些世家大族把持著舉薦名額,互相吹捧。”
“咱們這些沒背景的,文章寫出花來,也就是個教書先生的命!如今劉使君不問出身,只考策論算學,這才是給咱們開了條天路啊!”
宋奚聽著眾人的議論,默默咬了一口官府發的胡餅。
面餅粗糙,甚至有點硌牙,但在他嘴里,卻比任何珍饈都要香甜。
他咽下食物,感受著胃里久違的暖意,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諸位。”
宋奚忽然開口,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劉使君以國士待我等,我等必以國士報之。”
他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沉聲道。
“哪怕此次考不中,某也不走了。哪怕是在這歙州碼頭扛大包、做苦力,某也要留下來。這等仁義之主……值得某把這條命賣給他!”
屋內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眾人眼中皆燃起一團火,紛紛點頭稱是。
……
十二月初八,臘八日。
大雪紛飛,天地一白。
歙州貢院外,數千名士子在寒風中排成了長龍。
雖然天寒地凍,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異常火熱。
這是改變命運的一刻,也是整個江南從未有過的盛事。
“咚——咚——咚——”
三通鼓響,如重錘砸在人心頭。
貢院大門緩緩開啟,發出沉悶的轟鳴聲。
數百名身披鐵甲的玄山都衛士手持長戟,分列兩旁。
黑色的甲胄在雪地里顯得格外猙獰,一股鐵血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讓原本有些嘈雜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
劉靖并未身著繁瑣臃腫的朝服,而是穿了一件經過改良的、剪裁利落的修身紫袍,袖口收緊,干練異常。
外披一件黑色立領貂裘大衣,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竟透出幾分后世軍裝的肅殺之氣。
臺下的數千士子仰頭望去,神色皆是一怔。
這種形制怪異、既非圓領袍亦非缺胯衫的裝束,若是穿在旁人身上,怕是要被腐儒們罵作“服妖”而口誅筆伐。
可此刻,在這漫天風雪與鐵甲衛士的襯托下,這身剪裁利落的衣袍,卻將劉靖那原本就高大的身形襯托得如蒼松般挺拔,徹底洗去了傳統官服的暮氣與拖沓。
眾人雖叫不出這身裝束的名堂,卻無一人覺得突兀,只覺得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英武與干練!
讓人忍不住在心中暗喝一聲:“好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年雄主!”
反觀劉靖,他目光如電,居高臨下地掃視著臺下那一張張年輕、渴望、焦慮、興奮的面孔。
“今日開科,不問門第,只問才學!”
劉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穿透風雪,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本官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出身世家,錦衣玉食;有人家徒四壁,鑿壁借光。但在本官這里,唯一的規矩,就是——公平!”
說著,他大手一揮。
身旁的青陽散人上前一步,展開明黃色的絹帛,朗聲宣讀考場紀律。
起初,眾士子還只是恭敬聆聽。
可當讀到最后兩條時,人群中瞬間徹底炸開了鍋。
“其一,糊名!”
“所有考卷,姓名籍貫一律用紙條封貼,加蓋騎縫印!”
“閱卷官不得私自拆看,違者——斬!”
“其二,謄錄!”
“考生親筆所書*‘墨卷’,封存備查。”
“另設專人用朱砂紅筆謄抄副本,稱‘朱卷’!”
“考官只閱朱卷,不閱墨卷,以防辨認字跡、暗通關節!”
“違者——斬立決!”
這兩條規矩一出,臺下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不僅是臺下的士子,就連劉靖身后那幾個出身世家的陪考官員,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互相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恐。
緊接著,爆發出一陣足以掀翻貢院屋頂的驚呼與騷動。
宋奚站在人群中,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眼淚奪眶而出。
糊名……謄錄……
他太清楚這兩條意味著什么了!
以往的科舉,那些世家子弟往往通過特殊的書法風格,或是提前與考官約定好的暗記、詩句來作弊。
考官一看字跡,便知是誰家子弟,自然高抬貴手,甚至直接錄取。
寒門學子,哪怕才高八斗,也往往因為沒人賞識而落榜。
可如今,名字糊了,卷子還要重新謄抄!
哪怕你字寫得像王羲之,哪怕你在卷子里藏了花,考官看到的,皆是謄錄吏員那如刻板印刷般千篇一律的“吏員楷書”!
這就意味著,所有的背景、人脈、暗箱操作,在這一刻,統統失效!
這是在挖世家的根啊!
拼的,只有肚子里的真才實學!
“圣人!真乃圣人也!”
宋奚身旁,那個信州來的趙拓激動得滿臉通紅,若非有軍士維持秩序,他怕是當場就要跪下磕頭,嚎啕大哭。
而在人群的另一側。
那幾十個身穿錦袍、手持暖爐的世家子弟,此刻卻是個個面如土色,如同死了爹娘一般。
其中一個穿著狐裘的公子哥,更是氣得把手里精致的手爐都摔在了雪地上,壓低聲音罵道。
“糊名?謄錄?那我這半個月在歙州拜訪名流、投遞行卷花的上千貫錢,豈不是都喂了狗?”
“王學士根本看不到我的字,那這半年的交情還有個屁用!”
“這劉靖……這是要絕了咱們的路啊!”
“慎!”
旁邊的同伴嚇得臉色煞白,死死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
“肅靜!”
劉靖一聲冷喝,壓下了所有的騷動。
他看著那些神色各異的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這“糊名謄錄”之法,乃是后世宋朝才完善的制度,如今被他提前祭出,就是要徹底粉碎世家對科舉的壟斷!
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家學淵源,在絕對的公平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緊接著,青陽散人看著臺下烏壓壓的人頭,又拋出了一道令眾人嘩然的軍令。
“此次恩科,四方士子云集,總數逾四千之眾!然歙州貢院號舍僅得一千五百之數。”
“故,劉使君有令:本次科舉分‘甲、乙、丙’三榜,分三日輪考!”
“今日,持‘甲字’號牌者入場!”
“其余人等,退回城中安置,不得在貢院外逗留喧嘩,違者取消資格!”
此一出,人群頓時一陣騷動。
“什么?這號牌竟是考試批次?”
“進城登記時,那吏員分明說這是開元寺廂房的住宿區號啊!”
“早知如此,我就不搶那甲字號的房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懊悔的哀嚎。
原來這看似隨機的住宿分配,竟暗藏著考試的順序玄機。
宋奚顫抖著手,掏出自已懷里那塊進城登記時領到的木牌。
上面赫然刻著一個鮮紅的“甲”字,編號“叁佰貳拾壹”。
“宋兄,你是甲榜?”
旁邊的趙拓湊過來看了一眼,隨即苦著臉亮出自已的牌子:“我是乙榜,明日才考。宋兄……你這是要打頭陣了啊!”
宋奚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木牌。
打頭陣也好,早死早超生,總比在外面受兩天煎熬要強!
“甲榜士子,入場!”
隨著一聲令下,原本擁擠的人群像潮水般分開。
拿著乙、丙號牌的士子被武侯驅趕到了外圍,而那一千五百名“甲榜”考生,則懷著悲壯的心情,走向了那扇大門。
“入場!”
隨著一聲令下,貢院大門敞開。
“解衣!散發!赤足!”
貢院門口,玄山都的甲士面無表情地喝令。
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此刻不得不像犯人一樣,當眾解開錦袍,甚至被打散了精心梳理的發髻。
稍有遲疑,便是甲士冰冷的刀鞘拍在身上。
最讓他們崩潰的,是脫去靴襪赤足踩在雪地上的那一刻。
腳底板剛一接觸那層被踩得堅硬如鐵的冰面,瞬間傳來一陣如同踩在火炭上的刺痛,緊接著皮膚仿佛被冰層粘住,每抬一次腳都像是被撕掉一層皮。
那種生理上的劇痛加上被粗鄙武夫上下搜摸的羞辱感,讓他們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驗畢!無夾帶!放行!”
隨著甲士冰冷的一聲喝令,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士子們如蒙大赦。
他們顧不得地上的雪水,手忙腳亂地抓起被扔在一旁的衣袍,胡亂套在身上,又撿起靴子套上那雙早已凍得失去知覺的腳。
宋奚排在隊伍中,看著前面那些早已驗畢的士子們狼狽地抓起衣袍胡亂套上,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
就在這時,輪到了排在他前面的一位士子。
宋奚并不認識此人,只覺得他雖衣衫破舊,那身青袍卻漿洗得一絲不茍,顯得頗有風骨。
此刻,這人正死死護著懷里一個用綢布包裹的物件,神色驚惶。
“那是什么?交出來!”
甲士指著物件喝道。
李存禮臉色慘白,死死護住:“此乃家傳之物,非夾帶……”
“考場規矩,除筆墨外一律不得入內!要么交,要么滾!”
甲士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李存禮渾身顫抖,他看了看身后那扇代表著家族復興希望的龍門,又看了看懷里祖宗留下的玉璧。
在那一瞬間,他眼中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最終,他閉上眼,顫抖著將那塊玉璧放在了冰冷的檢錄桌上,像是交出了自已半輩子的尊嚴。
“我……交。”
這一聲低語,淹沒在風雪中。
“慢著。”
就在那甲士準備隨手將玉璧扔進雜物筐時,旁邊一位負責登記的文吏忽然伸手攔住了他。
那文吏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袍,也是讀書人出身。
他看了一眼李存禮那如喪考妣的神情,嘆了口氣,從案下取出一個鋪著軟布的錦盒,雙手捧起那塊玉璧,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又在盒蓋上貼了一張寫有“洪州李存禮”名字的封條。
“這位兄臺,且寬心。”
文吏將一張寫著編號的竹牌遞給李存禮,語氣溫和而鄭重:“使君有令,搜檢只為防弊,并非劫財。”
“此玉由貢院禮房暫為代管,封存入庫,絕無遺失。”
“待兄臺三日后金榜題名,再憑此牌來風風光光地取回傳家寶。”
李存禮猛地抬頭,看著那文吏真誠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個被妥善安放的錦盒,原本灰敗的眼底,竟重新燃起了一絲亮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冠,朝著那文吏長揖到底。
“多謝……多謝仁兄!”
這一幕,讓排在后面的宋奚看得真切,只覺得心頭猛地一顫,仿佛被一碗熱姜湯澆灌在胸口。
他原本以為,這所謂的“搜檢”不過是武夫對文人的羞辱,是酷吏展示威權的手段。
可如今看來,這雷霆手段之下,竟還藏著這般細膩的菩薩心腸。
法度森嚴,卻不失溫情;手段霹靂,卻也護住了讀書人最后的體面。
不僅僅是宋奚,周圍原本那些凍得臉色鐵青、神情惶恐如驚弓之鳥的士子們,此刻也不禁動容。
原本死寂的隊伍里,響起了一陣極輕卻真摯的唏噓聲。
“我還以為官府只會像防賊一樣防著咱們……”
“使君雖嚴,卻并未把咱們當豬狗看啊。”
不知是誰低聲感慨了一句,那種名為“尊嚴”的東西,在漫天的風雪中悄然傳遞,讓這群即將奔赴戰場的讀書人,脊梁骨不由得挺直了幾分。
輪到宋奚時,他下意識地摸到了袖袋里那張被汗水浸透的“過所”。
那上面蓋著宣州刺史的大印,還有沿途無數關卡勒索錢財后留下的朱紅印記。
這一張用厚重黃麻紙制成的輕飄飄的紙,曾像是一道道枷鎖,鎖住了他二十年的自由,讓他活得像個乞丐。
而如今,只要跨過這道門檻,這些舊印章便再也管不到他了。
但若是考不中,沒有這張過所,他也回不去宣州,只能在這異鄉做個流民野鬼。
宋奚停下腳步,當著那負責搜檢的甲士面,將那張過所掏了出來。
“若無真才實學,進了這門也是枉然。”
“若有真才實學,又要這一紙枷鎖何用?”
宋奚在心中怒吼一聲,將那張過所狠狠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路旁的雪地里。
甲士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宋奚深吸一口氣,踩著那團廢紙,昂首闊步地邁了進去。
這一步邁出,便再無退路。
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不再看那張紙,全看他肚子里那點熬干了心血才學來的本事!
宋奚跨過門檻,眼前豁然開朗,卻也讓人心頭一緊。
只見偌大的貢院內,數千間號舍如魚鱗般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一眼望不到頭。
狹窄的巷道間,玄山都甲士如標槍般佇立,肅殺之氣直沖云霄。
這哪里是考場,分明就是一座不見硝煙的修羅戰場!
宋奚抱著考籃,在號舍中坐下。
這里只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隔間,四面透風,寒氣逼人。
他剛拿出筆墨,心就涼了半截。
硯臺冷得像塊鐵,這墨汁怕是一磨出來就要結冰。
就在他絕望之時,一隊雜役提著木桶快步走來。
“使君有令!天寒地凍,為防筆墨凝結,特賜每位考生蜂窩煤一爐,熱姜湯一碗!”
“考試期間,會有專人巡視,隨時添加熱水研墨!”
隨著一個黑乎乎、布滿孔洞如馬蜂窩般的怪東西被放入號舍角落的陶盆,宋奚本能地往后縮了縮,生怕這怪模怪樣的東西會炸開或是散出毒煙。
可僅僅片刻,藍幽幽的火苗竄起,一股持久且無煙的暖意瞬間包裹了全身。
宋奚驚愕地瞪大了眼,這黑煤球竟比世家的瑞炭還要好用!
不僅如此,雜役還在每個號舍的墻壁凹槽里,插上了一根兒臂粗的黃油巨燭。
“使君有令!入夜后必須點燭,全場通明,以防暗室欺心!”
那蠟燭并非尋常熏人的牛油燭,而是摻了名貴蜂蠟的黃油燭,燈芯粗壯,火光穩定。
宋奚看著那根巨燭,心中更是定了幾分。
往日在破廟讀書,他只能借著雪光或鄰家的燈火。
如今,這根官府賜下的蠟燭,足以照亮他筆下的每一個字,也照亮了他的前程。
他將考籃里的東西一樣樣擺開。除了筆墨干糧,還有一捆被他削得極其光滑、用麻繩扎好的竹片(廁籌)。
旁邊一位早已習慣了有人伺候的富家公子見了,忍不住嗤笑出聲。
“真是窮酸!來考圣人文章,竟連這等腌臜之物都隨身帶著,也不怕熏著了筆墨?”
宋奚神色坦然,并未理會。
他知道,在這幾日幾夜的封閉考場里,這幾根竹片比錦衣玉食更能讓他保持體面,不至于因污穢而亂了心神。
此刻,幾千名考生還在陸續入場,離正式發卷尚有一段難熬的等待時光。
周圍的士子們大多已經開始享用官府分發的胡餅。那些世家子弟雖嫌棄餅子粗糙,但也勉強就著姜湯吞咽;而寒門學子則是個個狼吞虎咽,臉上洋溢著滿足。
宋奚卻并未急著去碰那塊熱乎的胡餅。
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掏出了那個被他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物件——那是兩塊在宣州老家烙的、如今已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面雜糧餅子。
這是爹娘餓死前,從牙縫里省下來留給他的最后口糧。
這一路逃難,他幾次餓得昏死過去,都舍不得吃完。
旁人見他放著熱餅不吃,反倒去啃那黑乎乎的石頭,不禁投來詫異甚至譏諷的目光。
周遭的世家子弟,個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在這簡陋的號舍中依然光彩照人。
相比之下,穿著破舊羊皮襖的宋奚,就像是誤入鶴群的土雞。
那一道道目光如針芒在背,讓宋奚拿著黑餅的手微微一僵。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滿是凍瘡的腳,那件皮襖,此刻在錦緞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寒酸而扎眼。
但也僅僅是一瞬。
宋奚深吸一口氣,緩緩挺直了那被生活壓彎了二十年的脊梁。
他沒有去看不遠處那耀眼的玉冠,而是將目光死死鎖在了面前那方漆黑的硯臺上。
他將這冷硬丑陋的黑餅悄悄放在案頭,緊挨著那碗還在冒著裊裊白氣的熱姜湯,看著邊緣的白霜在火光映照下一點點化作水珠。
“爹,娘,孩兒進考場了。”
他在心中默念,然后拿起那塊黑餅,用力咬了一口。
那硌牙的硬度,那滿嘴陳糠的苦澀,順著喉嚨咽下去,像是一把粗砂磨過食道。
痛得讓人清醒,更讓人發狠。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在這風雪交加的貢院中,即便身處缊袍敝衣之間,即便口體之奉遠不如人,但他心中卻有萬卷經綸為伴,有改天換命的野火在燒。
這胸中自有足樂者,區區綺繡珍饈,又何足道哉?
吃完最后一口黑餅,宋奚拿起案上那支用了多年的禿筆,含在嘴里輕輕抿了抿,用體溫化開了筆尖微凍的殘墨,眼神逐漸凝聚。
那一刻,他看著案頭。
左邊是那塊剛吃剩下的黑硬殘渣,右邊是官府賜下的熱姜湯。
一邊是寒門貧苦的過去,一邊是官府給予的溫熱希望。
宋奚沒有說話,只是鄭重地將那碗熱姜湯一飲而盡。滾燙的暖流沖散了黑餅的苦澀,也讓他那顆在寒風中飄搖了二十年的心,終于在這異鄉的貢院里,穩穩地落了地。
待那一千五百名甲榜士子全部落座,原本擁擠的貢院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只剩下寒風呼嘯。
“時辰已到!封龍門——!”
隨著主考官一聲中氣十足的長喝,聲音在空曠的貢院上空回蕩。
緊接著,身后那扇厚重無比、包著鐵皮的貢院大門,在十幾名力士的推動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大門外,是數千名沒排上這一輪、正伸長了脖子張望的乙榜、丙榜考生。
大門內,是這一千五百個即將以此身搏命的先行者。
“轟——!”
一聲巨響,大門重重合攏,激起地上一圈雪塵。
“咔嚓!”
巨大的鐵鎖扣死,發出清脆而決絕的金屬撞擊聲。
這一聲落鎖,在這寂靜的天地間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貼封!”
兩名吏員手捧漿糊桶,迅速上前,將兩張寫著“貢院重地,擅開者斬”的皮紙封條,呈十字形貼在了門縫與鎖扣之上。
這一聲落鎖,這一紙封條,徹底隔絕了內外。
門外的趙拓等人看著那封死的龍門,心中既是慶幸又是惶恐。
明日,就輪到他們了。
而在門內,宋奚看著面前那方書案,知道自已已經沒有退路。
所有的喧囂、紅塵、退路,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斬斷。
墻外是人間煙火,墻內是圣賢文章。
從這一刻起,不論是世家公子還是寒門乞兒,都只剩下面前這一方書案。
這一日,大雪滿弓刀。
而在那萬馬齊喑的江南,終有一把名為“科舉”的野火,借著這凜冬的北風,燒穿了世家門閥那道屹立千年的鐵壁銅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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