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寫就是死!如今劉使君明察秋毫,只要咱們肚子里有貨,怕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書箱,那書箱的背帶早已磨斷,是用兩根麻繩接起來的。
“我不管你們去不去,反正明日一早,我就出發!”
“與其在這里守著咸干菜等死,不如去歙州搏一把!”
“若是中了,我便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若是死了,也算對得起讀過的這幾本圣賢書!”
吉州,廬陵。
不同于剛經戰火、滿目瘡痍的撫州,這里乃是刺史彭玕的治下。
彭玕此人長袖善舞,善于在夾縫中求生存。
正是這番“識時務”,讓吉州稱得上有幾分平安與富庶。
贛江穿城而過,碼頭上千帆競發,商賈云集。
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子銅臭與脂粉混雜的甜膩氣息,與外界的兵荒馬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城南的官學對岸,一座名為“望江樓”的酒肆臨江而建,飛檐斗拱,極盡奢華。
二樓雅間內,角落里的紅泥炭爐燒得正旺,驅散了江上的寒氣。
幾名年輕士子臨窗而坐,看著江面上往來的商船,神色愜意中透著幾分精明與算計。
他們身上的穿戴,無一不講究。
并非厚重的棉袍,而是吉州特產的細葛布深衣。
這葛布織得極細,光澤如絲,內襯絲綿,既輕便保暖,又透著股飄逸的魏晉風度。
腰間繡著云紋的絲絳,掛著成色溫潤的羊脂玉佩,隨著動作叮當作響,彰顯著家資的殷實。
他們手中不拿書卷,卻搖著一把把湘妃竹折扇,扇面上畫著淡雅的山水,題著不知所謂的風月詩句。
桌上的酒菜更是精致繁復。
一大盤贛江魚膾擺在正中。
選的是贛江里最肥美的鳡魚,活魚現殺,廚子刀工了得,切出的魚片薄如蟬翼,晶瑩剔透,鋪在潔白的冰盤上,宛如堆雪。
旁邊佐以切得細如發絲的金橙絲、搗爛的芥辣醬、以及用梅子熬制的酸醬。紅白相間,賞心悅目。
一名士子用象牙箸夾起一片魚膾,蘸了蘸芥辣,送入口中,瞇著眼享受那股直沖天靈蓋的鮮辣與冰涼。
“好膾!好膾!”
他贊了一聲,隨即端起面前的吉安冬酒。
這酒色澤金黃,醇厚甘甜,乃是用糯米和酒曲在冬至前后釀造,埋藏地下數年方成。
“哎,諸位仁兄。”
這士子放下酒杯,語氣變得有些微妙,透著股商人的精明:“你們說,這劉靖是不是想吞了咱們吉州?”
“此話怎講?”
旁人問道。
“你們想啊。”
那士子指了指窗外的贛江:“這時候開科舉,又不限戶籍。”
“這不是明擺著要釜底抽薪嗎?把咱們吉州的人才都吸走了,彭刺史還剩什么?剩一群只會種地的田舍郎?”
“釜底抽薪又如何?”
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名士子冷笑一聲,飲盡杯中冬酒,整理了一下領口那精致的云紋刺繡。
“彭刺史雖然保境安民,但他畢竟老了,只顧著斂財,整日里忙著擴建他在吉水老家的宅邸,只想給自已留條富家翁的后路。”
“尤其是上次,為了討好劉靖,他不惜耗費巨資,從廣陵教坊買來那十二名絕色樂伎!”
“那是多少真金白銀啊?轉手就送了出去!”
“這等人,心中只有私利和權謀,寧可拿錢去買笑討好外人,也不肯在咱們吉州士子身上花一文錢!”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滾滾東去的贛江水,眼中閃過一絲名為“野心”的火焰。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那劉靖雖然出身草莽,但你看他這一年來的手筆——吞饒州、滅危全諷、平信州,如今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開科舉、抑門閥!連那不可一世的危全諷都被他燒成了灰,咱們這小小的吉州,遲早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這等人,才是亂世中的梟雄,是能成大事的主!”
他轉過身,看著同伴們,嘴角勾起一抹精明的笑意:“咱們吉州人,最講究的是什么?是眼光!是博戲般的豪賭!”
“現在的劉靖,就像是那奇貨可居的寶玉。”
“咱們若是現在去投奔,那就是雪中送炭,是‘從龍之功’!”
“若是等他將來真的吞了江南,咱們再去,那就是錦上添花,連口湯都喝不上了!”
“若是劉使君真能給個實缺,別說去歙州,就是去龍潭虎穴,我也去得!”
這番話,說得在座幾人怦然心動。
吉州人骨子里的那股子精明與冒險精神被徹底點燃了。
“王兄說得對!”
先前那名吃魚膾的士子猛地一拍大腿,“這買賣,做得!咱們這就回去收拾細軟,帶上幾車吉州的土特產,去歙州‘趕考’!”
“若是考中了,咱們就是開國功臣;若是考不中,憑咱們吉州人的生意頭腦,在歙州做個富家翁也不難!”
袁州,宜春。
地處偏遠,山高林密,與湘地接壤。
這里的士子,骨子里帶著一股子野性與豪氣,少了些江南的溫婉,多了些山民的粗獷。
雖然地處偏遠,但劉靖那“殺神”的威名早已隨著商隊傳入了這深山老林。
尤其是聽說劉靖在弋陽城下,用幾門“大炮”轟開了危全諷的烏龜殼,更是讓這些崇尚武力的袁州漢子心向往之。
驛站旁的簡陋路邊攤上,寒風凜冽。
幾個背著沉重竹書箱的游學士子正圍坐在篝火旁,大口吞咽著。
他們手里抓著的不是精致的點心,而是油汪汪的煙熏臘肉。
這臘肉用松柏枝熏制了整整一年,皮色金黃,肉質緊實,咬一口滋滋冒油,帶著一股子獨特的煙熏香味。
就著臘肉的,是大碗的油茶。
這是袁州特有的吃法,用茶葉、生姜、大蒜擂碎,加油鹽煮沸,撒上炒熟的黃豆和炒米。
一碗下肚,渾身冒汗,最是解乏驅寒。
這些人的打扮更是奇特。
有的為了趕路方便,竟在儒衫外面套著獵戶穿的獸皮坎肩,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腿,腳上蹬著耐磨的草鞋。
若非那背后的書箱和腰間懸掛的毛筆,活脫脫就是一群進山打獵的獵戶。
“聽說了沒?那劉使君身高八尺,眼如銅鈴,能生撕虎豹!就連那縱橫鄱陽湖幾十年的水匪李大麻子,都被他剁了腦袋喂魚!”
一個年輕后生撕扯著臘肉,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但他對讀書人卻是極好!”
“聽說只要考中,不僅給官做,還發媳婦呢!都是江南水鄉的溫婉女子,不像咱們這山里的婆娘,兇得像老虎!”
“去去去,凈瞎扯!”
年長的同伴笑罵道,一巴掌拍在后生的腦門上。
他緊了緊身上的粗麻布包袱,目光灼灼地看向東方,眼中透著一股子堅定。
“不過這‘不限戶籍’四個字,確是有王者氣象。”
“咱們袁州雖遠,但這等盛事,若不去見識一番,這輩子怕是都要后悔!”
“再說了,這亂世里,只有跟對了像劉使君這樣的狠人,咱們這些山里人才能活出個人樣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著群山大喊一聲:“走!去歙州!”
“讓那天下的讀書人看看,咱們袁州的漢子,不僅能打獵,還能治國!”
洪州,豫章。
這里是江西道的首府,也是鐘匡時的大本營。
滕王閣高聳入云,俯瞰著滔滔贛江,見證了無數文人墨客的悲歡離合。
作為首府,洪州的繁華是毋庸置疑的,但這繁華之下,卻透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壓抑與腐朽。
隨著劉靖吞并三州,鐘匡時的恐懼轉化為了對內部的瘋狂清洗。
街面上巡邏的甲士明顯比往日多了三成,一個個神色緊繃,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路人,仿佛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造反”二字。
滕王閣下的江邊,是一片連綿的蘆葦蕩。
夜色深沉,幾條不起眼的烏篷船靜靜地泊在蘆葦深處,隨著江波微微起伏。
船艙內,并沒有點燈,只有炭火盆里發出的微弱紅光,映照著幾張年輕而憤懣的臉龐。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郁的瓦罐煨湯的香氣。
這是洪州人離不開的一口鮮,巨大的陶缸里層層疊疊碼放著瓦罐,用硬木炭火恒溫煨制七個時辰以上。
這一罐肉糜羹,湯色清亮,肉質鮮嫩,熱氣騰騰,最能撫慰深夜的寒意與饑腸。
坐在這里的幾名士子,身上穿著看似光鮮的綾羅綢緞。
洪州乃是絲織業重鎮,這綢緞料子極好,若是放在外地,定是富貴人家的象征。
但若是借著炭火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那袖口、領邊,往往積著洗不掉的陳年油漬和酒痕,袍角甚至還沾著市井的泥污。
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打扮,顯出一種混跡市井、懷才不遇的頹唐與落魄。
“咕嘟。”
一個面容清瘦的書生端起瓦罐,狠狠灌了一口滾燙的肉羹湯。
湯汁燙得他齜牙咧嘴,卻仿佛只有這痛感才能壓下心中的邪火。
“鐘王昏聵!簡直是昏聵至極!”
書生放下瓦罐,悲憤地低吼,聲音在狹窄的船艙里回蕩:“如今劉靖吞并三州,他不思整軍經武,反而聽信那幫閹豎的讒,要在城內搞什么‘清查細作’!”
“昨日,城東的小李不過是在酒肆里說了句‘歙州兵強,劉使君仁義’,就被察事廳子的人當街抓走,至今生死不知!”
“這哪里是防細作,分明是防咱們這些讀書人的嘴!”
“咱們洪州的才子,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
另一名士子接過話茬,眼中滿是血絲:“要么老死林泉,做一個鄉野村夫;要么只能去給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做賬房,整日里算計著幾文錢的進出!”
“這書,讀得有什么意思?這圣賢道理,還有什么用?!”
“噓——小聲點!”
旁邊一個膽小的同伴驚恐地掀開草簾,看了看外面漆黑的江面,生怕蘆葦蕩里藏著鐘匡時的探子。
“怕什么!”
最先開口的那名清瘦書生猛地站起來,帶翻了身邊的酒壺。他咬牙切齒,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
“鐘王能擋得住咱們的人,還能擋得住咱們的心?!”
“反觀那劉使君,起于微末,卻氣吞萬里如虎!”
“如今更是廣開才路,不問出身,不限戶籍!”
“又豈會容不下咱們這些真心投效的士子?這才是明主!這才是咱們讀書人該去的地方!”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袱,解開,里面是一套沾滿米粉湯漬的短打衣裳,還有一個用來挑擔子的竹扁擔。
“我已經想好了。”
書生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靜:“明日一早,我就扮作販賣洪州漿粉的行商,挑著擔子混出城去!”
“這洪州爛透了,我不待了!我要去歙州,去看看那新天新地!”
“同去!同去!”
其余幾人也被這股豪氣感染,紛紛響應。
“我也去!我家中還有幾匹‘洪州白練’,正好貼身藏著,到了歙州便賣了換錢!”
“哪怕是死在路上,也好過在這滕王閣下,做一個醉生夢死的行尸走肉!”
夜風吹過蘆葦蕩,發出沙沙的聲響。
……
數日后,洪州,豫章郡。
王府內,一片愁云慘淡。
陳誠風塵仆仆地趕回,衣衫上的塵土未及拍去,便跪在地上,將劉靖那番“暫代管轄”的話,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鐘匡時癱坐在那張象征著鎮南軍最高權力的虎皮交椅上,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
那張保養得宜的臉,此刻卻滿是灰敗,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暫代管轄……好一個暫代管轄!”
鐘匡時慘笑一聲,聲音嘶啞:“他劉靖這是要溫水煮青蛙啊!待他消化了那三州之地,兵精糧足之時,本王這洪州,便成了他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
一旁的謀士陳象,亦是一臉愁容,眉頭緊鎖成川字。
他本想獻計連橫,聯絡周邊勢力共抗強敵。
可如今看來,劉靖大勢已成,攜三州之威,兵鋒所指,誰敢攖其鋒芒?
更可怕的是那道“科舉令”一出,如同一記釜底抽薪的絕戶計,讓洪州的人心……徹底散了。
廳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燭火爆裂的噼啪聲。
良久,鐘匡時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顫抖著聲音問道:“先生……你說,若是咱們聯絡江州的延規兄長?讓他從北面牽制一下,或許……或許還有轉機?”
陳象聞,面色一變,急忙上前一步,拱手苦勸:“大王不可!那鐘延規雖是先王養子,卻狼子野心,素來覬覦大位。如今更是早已獻城轉投楊吳。”
“此時聯絡他,無異于與虎謀皮!只怕前門拒虎,后門進狼啊!”
“那怎么辦?!”
鐘匡時猛地一拍扶手,眼中滿是血絲:“難道就這么坐以待斃嗎?!”
陳象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慌亂,低聲道:“如今城中因搜捕細作已是風聲鶴唳,百姓驚惶,若再有異動,恐生大亂。”
“當務之急,還是先停了搜捕,開倉放糧,安撫士子,穩住人心為上。”
“只要人心在,這洪州城便還在大王手中。”
“穩住人心?”
鐘匡時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突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聲凄厲,回蕩在空曠的大廳里。
“哈哈哈哈……人心?先生,你還沒看透嗎?那劉靖最毒的,根本不是他的幾萬大軍,而是他的那張榜文啊!”
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戶,指著外面那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豫章城。
“他開了科舉,不問出身,只考策論算學!”
“這就像是在這干柴堆里扔了一把火,燒得那些寒門泥腿子一個個眼珠子都紅了!”
“本王為了防備,讓察事廳子日夜抓人,嚴防死守。可結果呢?”
鐘匡時轉過身,死死盯著陳象,眼中透著一股窮途末路的悲涼與恐懼。
“前日才抓了幾個妄議的秀才,今日街上就多了幾十個要出城的‘行商’!甚至連王府里的護衛,都有人在偷偷打聽歙州的軍餉!”
“這人心……越抓越散,越防越反!就像手中的沙子,本王握得越緊,它流得越快啊!”
就在此時,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且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死寂。
一名渾身披掛的親兵校尉,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甚至忘了通報,手中還死死攥著一團皺巴巴的紙。
“報——!大王,大事不好了!”
鐘匡時本就是驚弓之鳥,被這一嗓子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怒喝道:“慌什么!天塌了嗎?!”
校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呈上那團紙,聲音帶著哭腔:“大王,這是察事廳子剛從……剛從城北虎捷營的營房里搜出來的!”
“不光這一張,還有好多……弟兄們私底下都在傳……”
鐘匡時一把奪過那團紙,顫抖著展開。
借著昏暗的燭火,只見那是一張質地粗糙、泛著淡黃色的麻紙。
紙上并非手抄,而是印著工工整整、墨色均勻的字跡——正是劉靖那篇《告江西士庶書》及科舉細則!
而在紙張的背面,甚至還印著幾行令大頭兵們心跳加速的粗體大字:“凡投效者,授田五畝,免稅三年;凡考中者,不問出身,當場授官!”
“虎捷營……那是本王的親軍啊!”
鐘匡時看著這幾行字,只覺得一股逆血直沖天靈蓋,眼前一陣發黑。
他原本以為劉靖只是在收買讀書人的心,卻沒想到,這把火已經燒到了他的軍營里,燒到了他最倚重的親軍枕頭底下!
“他們……他們怎么敢?!”
鐘匡時雙目赤紅,想要將紙撕碎,卻發現自已的手抖得連紙都拿不穩。
一旁的陳象看著那張廉價的麻紙,心中卻是另一番驚濤駭浪。
他敏銳地注意到了紙張的印刷工藝。
這種大規模、低成本的印制能力,意味著劉靖可以像撒雪花一樣,將他的“仁政”撒遍整個江南,無孔不入。
“大王。”
陳象的聲音有些飄忽,透著深深的無力感:“這紙……不是細作帶進來的。可能是順著贛江飄下來的,可能是夾在商隊的貨物里混進來的,甚至可能是咱們的士兵出去采買時偷偷藏回來的……”
“這種手段,防不住的……真的防不住了。”
鐘匡時無力地靠在窗框上,手指微微顫抖:“如今這洪州城,哪里還有半點金城湯池的模樣?”
“只怕不用劉靖來攻,這城門……遲早會被自已人打開!”
陳象默然無語,只覺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王府的燭火在風中搖曳,忽明忽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如同鬼魅。
正如這洪州的局勢,外有猛虎窺伺,磨刀霍霍;內有兄弟鬩墻的隱患,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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