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照進中軍帥帳。
劉靖坐在行軍榻上,眉頭緊鎖,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腦袋里像是塞進了一把生銹的鋸子,隨著脈搏一下下地拉扯,疼得鉆心。
并非他不勝酒力,實在是昨晚那酒……太次了。
為了犒賞三軍,周柏幾乎買空了鄱陽城所有的酒坊。那些渾濁的土燒、發酸的米酒,外加少量的果酒和黃酒,全部混雜在一起,勁大且雜質極多,最是上頭。
“水。”
嗓子眼里像是吞了把粗砂,聲音嘶啞難聽。
親衛早候著了,端著銅盆快步入內。
劉靖也不講究,一頭扎進冰涼的井水中。
閉氣。
直到肺葉火辣辣地抗議,才猛地抬頭。
水珠順著剛毅的下頜線滾落,那股子因劣酒帶來的混沌勁兒,總算是被冷水激散了大半。
簡單洗漱罷,劉靖喚來柴根兒與季仲,面授機宜,叮囑二人務必看好那幫降卒與新編的隊伍,切不可生出亂子。
交代完畢,他未做停留,在親衛的前呼后擁下,打馬直奔鄱陽郡城。
……
鄱陽郡,館驛。
屋子里的空氣有些發悶。
洪州使節陳誠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方寸之地來回踱步。
桌上的茶湯換了三盞,早已徹底涼透,那一層茶沫子死氣沉沉地浮在水面,他卻一口未動。
昨日聽聞劉靖歸來,他便遞了拜帖,結果如泥牛入海。
這讓陳誠心頭惴惴不安。
實在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若是之前,劉靖不過是偏安歙州的小刺史,他洪州乃江西首府,又是“鎮南軍節度使”駐地,自可俯視。
可如今?
隨著劉靖拿下信、撫二州,再加上這饒州,整個江西幾乎近半疆域已落入其手中。
須知整個江西道,偌大的鄱陽湖就占了地貌的一成,剩下的山地和丘陵加起來占了近八成。
唯有那一成多的膏腴平原,基本都在饒、撫、信三州,外加他洪州之中。
如今劉靖一人獨占其三,且皆是產糧豐腴富庶重地,已成猛虎下山之勢。
反觀自家節帥,雖據洪州堅城,卻被饒州自東北、撫州自東南、信州自正東,呈半月形死死鎖住。
“陳參軍,劉使君有請。”
門外傳來驛丞恭敬的聲音,打斷了陳誠的胡思亂想。
陳誠猛地彈起,大喜過望,連忙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氣,隨驛丞往刺史府而去。
穿過戒備森嚴的儀門,入得正堂。
一番見禮后,陳誠不敢兜圈子,開門見山道:“我家節帥聽聞使君平定信、撫二亂,威震江東,特遣外臣前來道賀。”
“此外……節帥有一胞妹,年方二八,姿容秀麗,最是賢良淑德。”
“節帥愿將舍妹許與使君,結秦晉之好,侍奉巾櫛,以結兩家萬世之好。”
劉靖聞,并未立刻作答。
他身子微微后仰,靠在虎皮交椅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案幾。
“篤、篤、篤。”
這沉悶的敲擊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陳誠的心口上,讓本就凝重的氣氛更添幾分壓抑。
劉靖面色平靜,指尖的敲擊聲卻沒停。
鐘匡時這是怕了。
他想用聯姻這種軟繩索,好為他爭取喘息之機。
只可惜,這算盤打得雖響,卻低估了他劉靖的胃口。
良久,劉靖才緩緩開口,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擺手道:“陳參軍,這玩笑可開不得。”
“鐘公乃是鎮南軍節度使,梁國親封的贛王,令妹那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金枝玉葉,真正的王室貴胄。”
“而劉某呢?不過是一介武夫,出身寒微,這雙手上沾滿了洗不凈的血腥氣。”
“若是納王女為妾,豈不是亂了尊卑,辱沒了王室顏面?”
“傳揚出去,天下人怕是要戳劉某的脊梁骨,說我不識抬舉,褻瀆王室啊。”
這借口,敷衍得連三歲孩童都騙不過。
陳誠心頭一緊,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急了,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步,聲音陡然拔高。
“使君此差矣!大謬不然!”
“如今天下大亂,皇綱解紐,唯有力者居之!”
“使君少年英豪,起于微末卻虎踞東南,手握雄兵數萬,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何談寒微?”
陳誠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劉靖,試圖從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看出一絲動搖。
“況且……劉使君莫要過謙了。這江東之地,誰人不知使君的威名?再者說……”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拋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那吳越錢王,據有兩浙十三州,亦是當世王爵,其掌上明珠錢翁主,不也心甘情愿入了使君后宅為妾?”
“錢王尚且不覺辱沒,甚至引以為榮,我家節帥又豈會介意?這正是英雄配美人的佳話啊!”
劉靖聞,敲擊案幾的手指猛地一停。
正堂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他緩緩抬起眼皮,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玩味,而是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能直接剖開陳誠的心肺。
“陳參軍好口才。”
劉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拿錢王來壓我?還是說,在你眼中,我劉靖便是那等見了美色便走不動道的登徒子?”
陳誠只覺一股寒意直沖天靈蓋,雙腿一軟,險些站立不穩,連忙躬身道:“外臣不敢!外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劉靖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陳誠面前。
他身形高大,陰影完全籠罩了面前這個有些發抖的使臣。
“陳參軍,你是個聰明人。這婚事,不必再提。”
劉靖的聲音在陳誠耳邊炸響,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酷。
“劉某的后宅,只容得下知心人,讓你家節帥省省心吧。”
“至于你們心中真正所想之事……”
他大手一揮,在墻上輿圖的信、撫二州位置上重重一拍。
“我知你家節帥心意,你且讓他寬心。”
“饒、信、撫三州初定,殘匪未絕,百姓驚惶。”
“本官不得不‘暫代管轄’,以安民心。”
“待到此三州徹底安定,路不拾遺之時,自會完璧歸趙,給鐘公一個交代。”
陳誠心頭一顫,面如死灰。
暫代管轄?
徹底安定?
這番話顯然是托詞。
這“安定”的標準全憑劉靖一張嘴!
三月是安定,三年是安定,三十年也是安定。
這分明就是要把肉爛在鍋里,什么時候吃,全看劉靖的心情。
但他偏偏無法反駁,最終只能長嘆一聲,躬身行禮:“外臣……明白了。”
走出刺史府大門,陳誠回望了一眼那森嚴的儀門,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喻的寒意。
他并非庸人,豈能聽不出劉靖那“暫代管轄”背后之意?
“虎狼之相,兼具狐貍之謀……”
陳誠緊了緊衣領,低聲喃喃:“節帥想用女人拴住他,簡直是癡人說夢。這洪州……怕是守不住了。”
……
打發走洪州使節,劉靖在鄱陽郡又休整了幾日。
他再次巡視了水師大營與船塢,看著那一艘艘正在鋪設龍骨的新式戰艦,眼中野心勃勃。
隨后,他安排季仲與柴根兒坐鎮撫州,震懾宵小,自已則帶著兩千玄山都親衛,啟程返回歙州大本營。
大軍剛過出饒州,一道重磅消息便如長了翅膀,飛向江西全境。
歙州刺史府,貼出了一張足以震碎所有人三觀的榜文。
今歲冬月臘八,歙州重開科舉!
不問出身!不限戶籍!凡江西道讀書人,皆可赴歙州參考!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股風,裹挾著各地的煙火氣,吹進了茶寮酒肆,吹進了書院私塾,吹得整個江西道人心浮動。
信州,上饒。
此地古稱“豫章門戶”,扼守贛東北咽喉,信江穿城而過,水運通衢。
連綿的靈山山脈在秋雨中若隱若現。
這里山多田少,濕氣極重,民風彪悍,百姓在夾縫中求生,養成了一副吃軟不吃硬的火爆脾氣。
為御這入骨的濕寒,當地人口味極重,非辛辣不足以下飯,非烈酒不足以暖身。
城外十里亭旁,一間四面漏風的簡陋茶肆在蕭瑟秋風中搖搖欲墜。
那斷了一截的招牌上,依稀還能辨認出前朝“咸通”年間的殘漆,也不知見證了多少次兵過如梳、匪過如篦的慘景。
茶肆外,一輛裝飾華麗的牛車緩緩駛過。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傅粉涂朱的世家公子臉龐。
他輕蔑地瞥了一眼茶肆里激動的寒門士子,用絹帕捂住口鼻,厭惡道:“一群沾滿牛糞味的泥腿子,也妄想登堂入室?真是有辱斯文!走快些,莫要沾了晦氣。”
卻不知,他這聲嘲諷,換來的是茶肆內幾十雙充滿野心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舊時代的余暉,終將被這些泥腿子踩在腳下。
茶肆內,光線昏暗,幾張缺腳的方桌旁,圍坐著幾名年輕士子。
桌上擺著的并非文人雅集的珍饈,而是一大盤濃油赤醬、辛香撲鼻的炒石螺。
這是從信江淤泥里摸上來的賤物,配上幾把搗爛的食茱萸(越椒)、老姜和紫蘇爆炒,滋味厚重辛辣,只需幾十文錢,便能讓這幾人咂摸大半日。
旁邊是幾碗渾濁的紅米酒,漂著發黃的酒糟,這是當地農家自釀的劣酒,勁大燒喉。
這幾名士子,身上穿的早已不是體面的絲綢襕衫,而是信州本地盛產的粗礪苧麻短褐。
那布料僵硬磨人,袖口早已起毛,補丁疊著補丁。
這是農夫才穿的短打扮,方便下田勞作。
他們腳下踩著的草鞋沾滿了黃泥,指甲縫里還嵌著黑土。
在這亂世,斯文早已掃地,所謂的“耕讀傳家”,不過是白天在泥里刨食,晚上守著孤燈讀幾頁殘卷罷了。
“不限戶籍?也不要那該死的舉薦信?”
一名書生顫抖著手,指著那張從城門口揭下來的手抄榜文。
他那被茱萸姜蒜辣得通紅、又因常年營養不良而干裂的嘴唇,此刻劇烈地哆嗦著。
“自黃巢亂后,科舉雖存,卻成了門閥私相授受的兒戲!我等寒門,縱有經天緯地之才,無‘行卷’之資,無權貴之薦,便只能老死戶牖之下……”
說到此處,書生眼中濁淚滾落,滴在滿是油污的桌面上:“這……這榜文,豈不是說,斷了百年的龍門,又開了?”
“我等這般如草芥般的無權無勢之人,也有機會入仕了?”
“可是……”
另一人有些猶豫:“我聽說這次不考詩賦帖經?咱們背了半輩子的《切韻》和《文選》,豈不是白費了?”
“你懂什么!”
“啪”的一聲!
這一掌雖無甚力氣,但這破桌子本就缺腿不穩,竟也被震得劇烈搖晃,盤子里的螺殼嘩啦啦亂跳。
書生疼得齜牙咧嘴,卻顧不得揉手,依舊嘶吼道。
“詩賦那是世家公子風花雪月的玩意兒!”
咱們哪有閑錢去請名師指點格律?”
“劉使君考的是‘策論’和‘算學’!考的是怎么治水、怎么算賬、怎么安民!”
“這對咱們這些整日在泥地里打滾、知道民生疾苦的人來說,才是真正的公平!”
“直娘賊!老子給那目不識丁的李家土財主當了十年西席!”
“每日里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如今劉使君開了天恩,這鳥氣老子受夠了!”
“走!去歙州!”
“搏個前程!”
撫州,臨川。
此地素有“才子之鄉”的美譽,文風之盛,甚至壓過首府洪州。
然而,危全諷的覆滅如同一場倒春寒,讓這座剛剛易主的城池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與惶恐之中。
城南的“崇文坊”,曾是臨川文氣匯聚之地,如今卻顯得格外蕭索。
巷口的青石板上,還殘留著未被雨水沖刷干凈的暗紅血跡。
一間門楣歪斜、掛著“守正堂”破匾的私塾內,寒風順著窗紙的破洞呼呼灌入,吹得那盞如豆的油燈忽明忽暗,將墻上孔圣人的畫像映得斑駁陸離。
屋內沒有取暖的炭盆,幾個落魄文人正圍坐在一起,以此汲取一點微薄的暖意。
他們身上那件標志著讀書人身份的襕衫,早已洗得發白,甚至磨出了毛邊。
袖口和肘部,密密麻麻地縫著補丁,針腳細密而整齊。
那是家中老妻或慈母在昏暗燈光下,一針一線縫補出來的最后的尊嚴。
頭上的方巾雖然破舊,卻依然包得一絲不茍,發髻梳得整整齊齊,透著一股子“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酸腐與倔強。
桌上擺著的吃食,寒酸得令人心酸。
一碟黑乎乎、干巴巴的咸干菜。
這是撫州窮苦人家過冬的命根子,芥菜曬干后加鹽腌制,放在陶罐里密封。
這東西雖無半點油水,卻勝在咸鮮入味,極耐咀嚼。
一根咸菜絲能在嘴里含上半個時辰,回味那一點點咸味,權當是騙騙肚里造反的饞蟲。
旁邊還有幾塊小的可憐的麥芽糖塊。
這是臨川的土產,用麥芽熬制,雖然不甚精致,但在這苦日子里,已是難得的甜味。
“咔崩!”
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童生用力啃了一口糖塊,發出一聲脆響,隨即捂著腮幫子倒吸涼氣,顯然是崩到了那顆搖搖欲墜的老牙。
“聽說了嗎?那榜文……”
老童生揉著腮幫子,聲音顫抖,眼中卻閃爍著一種復雜的光芒。
“劉使君……真的不問出身?”
他環視四周,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風聽去:“咱們……咱們這些以前給危家寫過文書、甚至被迫寫過討賊檄文的人……只要有真才實學,也能去考?”
此一出,屋內一片死寂。
眾人的臉色都有些發白。
在亂世,站錯隊是要掉腦袋的。
危家倒了,他們這些依附于危家討生活的文人,如今就像是喪家之犬,生怕被新主子清算。
“是真格的!”
旁邊的年輕人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從懷里掏出一串磨得發亮的銅錢,數了數,約莫有百十文,放在桌上,那是他準備去歙州的盤纏。
年輕人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糖塊,仿佛在咬碎這操蛋的命運:“我二舅在刺史府當差,負責倒夜香。”
“他親眼看見,劉使君把那些臨川大族送去的‘行卷’——就是那些個用金粉寫詩、玉軸裝裱的狗屁文章,統統扔進了廢紙簍!”
“劉使君說了,亂世用重典,亦需真才!”
“這回科舉,不考那些虛頭巴腦的詩賦,只考策論和算學!”
“誰能治國安邦,誰能富國強兵,誰就上!”
年輕人的眼睛在油燈下亮得嚇人:“諸位叔伯,這是咱們寒門的活路啊!”
“那危全諷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那世家大族只知道兼并土地。”
“唯有這劉使君,是要給咱們一條通天的大道!”
“可是……”
老童生還是有些猶豫:“咱們畢竟是‘偽官’之后……”
“什么偽官!”
年輕人猛地站起來,帶翻了那碟咸干菜,黑乎乎的菜干灑了一桌,“危家逼咱們寫的,咱們能不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