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城的秋日,雨水像是永遠下不完似的。
那扇被撞碎的刺史府大門雖已連夜修繕,重新刷上了朱紅大漆。
這座剛剛易主的城市,表面上在劉靖的鐵腕下恢復了平靜,實則暗流涌動。
街角巷尾,百姓們縮著脖子,踩著泥濘匆匆而過,眼神里既有對戰亂結束的慶幸,也有對新主人的敬畏與迷茫。
刺史府大堂內,燭火通明。
十幾根兒臂粗的牛油大燭將大堂照得亮如白晝,偶爾爆出一朵燈花,發出“噼啪”的脆響。
劉靖盤腿坐在鋪著蘆花軟墊的獨坐榻上,身前是一張紫檀木的憑幾。
這種坐姿雖不如胡床舒服,但這曾是世家大族的體面。
案幾旁,放置著一尊博山爐,但并未燃香,而是用來壓著一張巨大的軍報。
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公文幾乎將他淹沒。
危全諷雖然敗了,但他留下的不僅僅是一座被燒成白地的糧倉,更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陳泰等世家雖然獻上了戶籍黃冊,但其中隱匿的人口與田畝不知凡幾,必須重新核實丈量;那些見風使舵的豪族需要敲打與拉攏,還有那數萬張等著吃飯的嘴,每一樁每一件,都像是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劉靖的肩頭。
“主公,茶涼了,換一盞吧。”
掌書記周柏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換上一盞熱氣騰騰的“浮梁茶”。
這茶產自饒州浮梁縣,茶色青翠,最是提神。
他是個典型的江南文人,身形清瘦,顴骨微凸,一雙眼睛因為熬夜而布滿血絲,但精神卻處于一種極度的亢奮之中。
自從跟了劉靖,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治世之能臣”。
劉靖端起茶盞,卻沒有喝,只是感受著掌心的溫度,仿佛那是這亂世中唯一的暖意。
他揉了揉發脹的眉心,聲音有些沙啞,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周柏,你說,咱們是不是跑得太快了?”
周柏一愣,停下整理文書的手,小心翼翼地答道:“主公兵鋒所指,攻無不克。如今坐擁信、撫二州,正是大展宏圖之時,何出此?”
“宏圖?”
劉靖嗤笑一聲,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他走到那架繪著江南山川的巨大屏風輿圖前,手指粗暴地在信州和撫州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圈,指甲在屏風的絹布上劃出一道白痕。
“地盤是大了數倍,可咱們就像是一條蛇,強行吞下了一頭象。消化不良啊。”
劉靖轉過身,背靠著屏風,目光灼灼地盯著周柏:“咱們從歙州帶來的那點文吏,撒進這兩個州里,就像是一把鹽撒進了大江,連個咸味兒都嘗不出來。”
“你看這幾天呈上來的公文,除了臨川城內,下面的縣治幾乎還是癱瘓的。”
“如今各縣雖然易幟,但政令不出縣衙。”
“那些鄉野宗帥,修塢堡,蓄私兵,甚至私鑄銅錢,儼然一個個土皇帝。”
“若是長此以往,咱們不過是第二個危全諷,給他人做嫁衣罷了。”
周柏深以為然,面露憂色:“主公所極是。”
“但這人才……并非一朝一夕可得啊。”
“江南才子雖多,但大多眼高于頂,盯著那幾個大藩鎮,或是還在觀望。”
“所以,得挖根。”
劉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傳令下去,待大軍班師,趁著今冬農閑,我要在歙州重開科考。”
周柏提筆欲記:“屬下明白,這就通傳歙州與饒州學子……”
“不。”
劉靖打斷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格局小了。”
劉靖走回案前,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脆響:“不僅是歙州、饒州的士子,把告示給我貼到信州去,貼到撫州去!甚至……”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向了更遙遠的南方與北方。
“派人喬裝打扮,去吉州、去虔州,乃至去洪州散布消息!”
“就說我劉靖求賢若渴,不問出身,不問門第,只問才學!”
“凡我江西文人,皆可來歙州參考!”
“一旦錄用,優異者甚至可外放為一縣之尊!”
“不論是治國策論,還是算學律法,只要有一技之長,我劉靖照單全收!”
周柏手中的狼毫猛地一抖,一大滴墨汁暈染在宣紙上,像是一朵盛開的黑菊。
他顧不上擦拭,驚駭地看著自家主公,嘴唇微微顫抖。
“主公,這……這若是讓鐘匡時、盧光稠他們知道了,怕是會視我等為眼中釘……”
“知道又如何?眼中釘又如何?”
劉靖冷笑一聲:“如今亂世,武夫當國,文人想要出頭難如登天。”
“各地藩鎮大多重武輕文,且官位都被世家大族壟斷。”
“那些寒門子弟,除了給軍閥當個捉刀的幕僚,哪還有上升通道?”
“我這就是陽謀!”
“我要通過這一場科考,把整個江西懷才不遇的讀書人,全都吸到歙州去!”
“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墻角挖不倒!”
“再配合那份《歙州日報》,給我造勢!”
“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在這亂世之中,唯有我劉靖治下,才是讀書人的騰飛之地!”
劉靖的聲音在大堂內回蕩,震得燭火搖曳,光影在他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上瘋狂跳動。
周柏呆立當場,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喻的戰栗。
“主公……”
周柏深吸一口氣,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屬下……這就去辦!哪怕是跑斷腿,也要把這消息傳遍江南西道每一個角落!”
“去吧。”
劉靖揮了揮手,身上的氣勢瞬間收斂,重新變回了那個沉穩冷靜的上位者。
“告訴那些讀書人,只要他們敢來,我就敢用。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我劉靖納賢的路!”
“諾!”
周柏領命而去,腳步聲急促而堅定,消失在雨夜的回廊盡頭。
大堂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劉靖重新坐回獨坐榻上,拿起那支筆,繼續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公文。
窗外,秋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
翌日清晨,校場點兵。
秋風獵獵,旌旗卷動如龍,發出的聲響宛如大海潮生。
兩萬大軍在臨川城外集結,黑壓壓的一片,長槍如林,甲葉碰撞之聲匯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每一名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狂熱,盯著那高臺之上的主公。
點將臺下,甘寧、柴根兒、病秧子三員大將頂盔摜甲,昂首挺立。
“撫州雖下,余孽未清。”
劉靖一身玄色山文甲,按劍而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三軍。
“危全諷兄弟雖已伏法,但崇仁、南城、南豐三縣依舊在觀望。”
“我要你們兵分三路,以雷霆之勢,掃清這最后的障礙!”
“切記!”
劉靖話鋒一轉,語氣森然:“危氏精銳已盡,這三縣不過是沒了牙的老虎。此次出兵,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爾等此去,是為撫定疆土,牧守一方,非是去屠城掠地、化民為鬼的!”
劉靖目光如電,聲音森寒:“這三縣黎庶,皆是我治下子民。若有敢縱兵劫掠、殘害百姓者,這顆腦袋,就別想再扛在肩膀上了!”
“諾!”
三人抱拳,聲如洪鐘。
甘寧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那雙眼里透著一股子未被滿足的嗜血與貪婪。
他上前一步,手中馬鞭猛地指向南方那片蒼茫的天際,語氣急切,像是個沒吃飽的餓狼。
“主公!這三縣不過是探囊取物,弟兄們還沒熱身呢!那危全諷太不經打,還沒怎么著就完了。”
“既然大軍都動了,士氣正盛,不如趁熱打鐵,順江而下,把虔州也一并吞了!”
甘寧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那盧光稠不過是個守戶之犬!”
“俺聽鎮撫司的兄弟說了,那老兒手底下滿打滿算也就兩萬兵馬,屁股后面還要防著嶺南的那個誰……對,劉隱!他根本騰不出手來!”
“到時候主公您坐鎮虔州,咱們就打開了南下的大門,隨時都能揮師南下,去嶺南的大海邊洗刷馬蹄子了!”
柴根兒一聽,也是把胸脯拍得砰砰響,震得鎧甲嘩嘩作響:“俺也去!俺的大錘還沒砸過癮呢!那什么盧光稠,俺一錘子就能把他腦袋砸進肚子里!”
劉靖看著這群求戰心切的驕兵悍將,心中雖喜其勇,卻也知道必須要潑一盆冷水。
他堅決地搖了搖頭。
“貪多嚼不爛。”
劉靖走下點將臺,拍了拍甘寧那堅硬的護肩,語重心長道:“甘寧,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今歲咱們一口氣吞了饒、信、撫三州,地盤擴了數倍,看似威風八面,實則底子已經薄得像張紙。”
“錢糧、兵員、官吏,哪一樣不捉襟見肘?若是再打虔州,戰線拉得太長,一旦后院起火,或者淮南那邊有了動作,咱們連回援都來不及。”
“把拳頭收回來,是為了下一次打出去更狠。”
劉靖目光深邃,望向南方:“盧光稠就在那里,他跑不掉。等咱們把這兩塊肉消化干凈了,再去收拾他不遲。”
說完,他收回目光,開始分派任務。
“柴根兒,你領五千精銳,直撲崇仁!”
“病秧子,你領五千人馬,南下取南城、南豐二縣!”
“甘寧,你率水師沿撫河游弋,封鎖水面,隨時策應兩路大軍!誰敢炸刺,就給我轟平他!”
“末將得令!”
三人齊聲應諾,聲震校場。
甘寧雖然對不能打虔州有些遺憾,但也知道主公說的是老成謀國之,只能悻悻地舔了舔嘴唇:“得令!那末將就先把那撫河上大大小小的水匪清理干凈,權當是給主公解解饞的品茶糕點了!”
話音未落,臺下大軍仿佛是被點燃的火藥桶。
前排的數千刀盾手齊刷刷地抽出腰間橫刀,用刀背重重拍擊在蒙皮大盾之上。
“嘭!”
一聲沉悶而爆裂的巨響,如同驚雷落地,震得人心頭發顫。
緊接著,便是如海嘯般爆發的咆哮聲。
“萬勝!萬勝!萬勝!”
那股子沖天的煞氣直沖云霄,竟將漫天的烏云都驚散了幾分。
深秋的寒風在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這支百戰之師那令人窒息的威壓。
隨著大軍開拔,這股名為“劉靖”的黑色颶風,再次席卷了撫州南部。
此時正值江南深秋,一場連綿的秋雨籠罩了贛江兩岸。
雨水不是那種暢快淋漓的暴雨,而是黏糊糊、陰惻惻的冷雨,順著盔甲縫隙往里鉆,帶著一股子透骨的寒意。
天地間一片灰蒙蒙,仿佛連老天爺都在為這崩壞的世道披麻戴孝。
九月二十八,崇仁縣。
雨水順著城墻的箭垛淌下來,混合著青苔和陳年的血垢,滴落在守將王麻子的臉上。
王麻子本名王屠,早年間是殺豬的,后來黃巢過境,他憑著一把剔骨尖刀混進了土團練。
此刻,他正蹲在城門樓子的避風處,懷里抱著個缺了口的黑陶酒壇,面前的粗瓷碗里盛著半碗渾濁的“綠蟻酒”,上面還漂著幾粒沒濾干凈的酒糟。
他手里抓著一只剛從滾湯里撈出來的狗腿。
這是唐末軍中流行的“盆肉”吃法,不講究切膾,只求大塊頂飽。
他狠狠撕下一塊連著筋的肉,吃得滿嘴流油,然后胡亂在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皮甲上抹了抹。
“真他娘的冷。”
王麻子嘟囔著,灌了一口渾酒,辛辣粗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才讓他打擺子的身子稍微暖和點。
“將……將軍。”
副將是個落第秀才,此刻正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筒里,凍得鼻涕橫流。
“斥候來報,前頭那支兵馬領頭的是個黑鐵塔般的漢子,手里提著個鐵骨朵!”
那……那肯定是傳說中的殺神柴根兒啊!”
“聽說……聽說那柴根兒每頓飯都要吃人心下酒……”
“放你娘的屁!”
王麻子啐了一口,吐出一塊碎骨頭:“人心酸澀,哪有狗肉香?那都是嚇唬你們這些軟腳蝦的!”
雖然嘴上硬,但他那只抓著狗腿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他站起身,走到垛口邊,瞇著眼看向雨幕深處。
那面迎風招展的“劉”字大旗,在灰暗的雨霧中若隱若現。
副將嚇得臉都綠了:“那……那咱們依據《大唐律》,是不是該……”
“律個屁!”
王麻子一腳踹在城墻磚上,唾沫星子噴了副將一臉:“大唐早他娘的沒影了!長安的皇帝老兒都沒了,誰還管律?”
“危大帥的三萬精銳都成了灰,咱們這幾百號歪瓜裂棗,給人家塞牙縫都不夠!”
他猛地轉過身,把手里的狗骨頭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傳老子的令!”
“把庫房里那幾壇子私藏的‘劍南燒春’都搬出來!那是好酒,別糟踐了!”
“還有!”
王麻子眼珠子一轉,透出一股子市井無賴的精明:“去把前兩天抓的那幾個想要逃荒的壯丁都放了,一人發兩個胡餅,讓他們滾蛋!”
“告訴他們,劉爺爺來了,咱們不抓壯丁了,咱們積德!”
“快去!把城門打開!別讓那劉靖的大軍來砍,壞了還得咱們修!”
半個時辰后,崇仁縣城門大開。
雨還在下,王麻子卻光著膀子,露出一身肥肉。
他脖子上掛著一串亂七八糟的物件:有鍍金的佛像、發黑的道符,甚至還有一顆不知是什么野獸的獠牙。
這是他保命的家當,恨不得把滿天神佛都掛在身上。
他背上綁著幾根帶刺的荊條,那是他特意讓親兵去城外現砍的,上面還沾著雨水和泥點子。
他跪在滿是馬糞和泥漿的官道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后背。
當柴根兒那如同鐵塔般的身影騎著高頭大馬出現在雨幕中時,王麻子把頭磕進了泥水里,聲音洪亮,透著股諂媚。
“罪將王屠!恭迎柴將軍!愿為將軍馬前卒,殺豬宰羊,伺候將軍吃好喝好!”
王麻子的聲音在雨中回蕩,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凄厲。
“罪將王屠!恭迎柴將軍!愿為將軍馬前卒,殺豬宰羊,伺候將軍吃好喝好!”
馬蹄聲在他頭頂停住了。
良久,頭頂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你會殺豬?”
王麻子一愣,連忙抬起滿是泥漿的臉,拼命點頭,一臉諂媚:“會!會!小的祖傳的手藝!城東還有幾戶富戶養了肥豬,小的這就帶人去給將軍抓來……”
“站住!”
一聲暴喝,嚇得王麻子腿一軟,又跪了回去。
柴根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黑臉上滿是嚴肅,甚至帶著幾分怒氣。
他手中的鐵骨朵重重頓在馬鞍上,指著王麻子的鼻子罵道。
“抓什么抓?你想害死俺?”
“俺大哥……不對,是主公!出兵前特意交代了,‘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誰敢動百姓,定斬不饒!”
柴根兒瞪著銅鈴般的大眼,殺氣騰騰:“你個狗殺才,剛見面就想讓俺犯軍法?是不是想嘗嘗俺這鐵骨朵的滋味?”
王麻子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不敢!不敢!小的該死!小的糊涂!”
“哼!”
柴根兒冷哼一聲,目光在王麻子那身肥膘上掃了一圈,嘴角突然咧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笑得讓人心里發毛。
“既然不能搶百姓的,但這幾千弟兄的肚子也不能空著。”
柴根兒用鐵骨朵輕輕拍了拍王麻子那滿是油水的臉頰:“我看你這就挺富裕的。這一身膘,沒少刮地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