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根兒如同一尊殺神般沖了進來,手中那柄沉重的鐵骨朵上沾滿了紅白的穢物,身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煞氣。
剩下的士兵見狀,哪里還敢反抗?
紛紛丟下兵器,跪地投降,生怕晚了一步就被這尊殺神砍了腦袋。
危仔倡還想反抗,他死死護著懷里的銅印,下意識地想要后退。
卻被柴根兒一個箭步沖上前,一腳狠狠踹在手腕上。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手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啊——!”
危仔倡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背。
那方象征著撫州權力的銅印,“咕嚕嚕”滾落在地,沾滿了泥塵。
“我是刺史!我是撫州刺史!你們不能殺我!!”
他凄厲地尖叫著,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像個瘋子一樣想要去抓那方銅印。
“狗賊!還我兄弟命來!!”
柴根兒雙目赤紅,咆哮聲震得瓦片都在抖。
他根本不看那方代表權力的印信,抬起大腳,一腳狠狠踩在危仔倡的胸口,將他連人帶印踩進泥里。
柴根兒雙目赤紅,高高舉起鐵骨朵,帶著呼嘯的風聲,就要將這顆罪惡的腦袋砸成肉泥。
“住手!”
就在那柄沾滿穢物的鐵骨朵即將落下的瞬間,一道人影猛地從斜刺里沖出,根本顧不上什么招式,直接合身撲上,雙手死死抱住了柴根兒那粗壯如樹干的手臂。
“給老子滾開!!”
柴根兒殺紅了眼,下意識地想要甩開阻礙。
“崩!”
巨大的慣性帶著那人踉蹌拖行了好幾步,病秧子根本掛不住這頭蠻牛,整個人直接被甩飛了出去,“噗通”一聲重重摔在滿是泥水的青石板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啊!!!”
柴根兒這時才看清那是病秧子,嚇得魂飛魄散。
他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暴吼,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拼盡全力硬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那股足以開山裂石的怪力。
巨大的反沖力震得他手臂發麻,胸口一陣發悶,腳下的青石板更是“咔嚓”一聲被踩出了裂紋。
但他根本顧不上自已那點氣血翻涌,大口喘著粗氣,像是一頭被強行勒住韁繩的瘋牛,死死瞪著那個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的病秧子。
“你……你瘋了?!”
柴根兒的聲音都在抖,既是怒,也是后怕:“你也攔我?!這一錘要是砸實了,你也得變成肉泥!!”
病秧子顧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嘶啞著吼回去:“我不攔你!難道眼睜睜看著你毀了主公的大計嗎?!”
“柴將軍!冷靜!我知道你恨,我也恨!”
“但他現在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你的錘下!”
“為什么?!”柴根兒雙目赤紅,咆哮如雷:“主公說了只誅首惡!這狗賊就是首惡!俺殺他有什么錯?!”
“殺他是沒錯!可怎么殺有講究!”
病秧子飛快地解釋道,語速急促:“只有把他活著饒州,當著饒州,當著鄱陽郡百姓的面,數落他的罪狀,明正典刑,斬首示眾,那才叫‘吊民伐罪’!”
“那才叫兌現了‘只誅首惡’的諾!”
病秧子死死盯著柴根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牛尾兒的頭被他掛在城墻上羞辱!難道你想讓他死得這么痛快嗎?!”
“要讓他跪在牛尾兒的靈位前,當著幾萬人的面被砍頭!那才是給兄弟報了血仇!”
這一番話,像是一盆冰水,終于澆滅了柴根兒心頭那股不受控制的邪火。
是啊。
一錘子砸死,太便宜這狗雜碎了。
柴根兒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那一瞬間,理智與情感在他腦海中瘋狂廝殺。
最終,為了那個男人的大業,為了不讓死去的兄弟白死,理智戰勝了嗜血的沖動。
最終,他狠狠一腳踹在危仔倡的肚子上,將他踹得弓成了蝦米。
“呸!”
柴根兒一口濃痰吐在危仔倡臉上,咬牙切齒道:“算你這條狗命硬!先寄存在你脖子上幾天!”
“來人!給我綁了!穿了琵琶骨,拖在馬后頭!別讓他死了!”
就在這時,一名投降的校尉為了表功,連滾帶爬地沖過來,指著西邊喊道:“將軍!危仔倡剛才派危固去燒武庫和糧倉了!就在西邊!快去啊!”
劉靖此時正好策馬趕到,聞面色驟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厲聲喝道:“病秧子!帶人去追!務必保住糧草!”
“諾!”
病秧子不敢耽擱,點齊人馬飛奔而去。
刺史府前,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血腥氣。
隨著病秧子帶人離去,劉靖緩緩收回目光。
他翻身下馬,那雙踏著黑色戰靴的腳,沉穩地踩在被鮮血浸透的青石板上。
他沒有看跪了一地的降卒,也沒有看癱軟如泥的危仔倡,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個即便周圍安靜下來,卻依然渾身緊繃,如同隨時會暴起傷人的漢子。
柴根兒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他一手提著沾滿穢物的鐵骨朵,胸膛劇烈起伏,那一雙赤紅的眼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他看著劉靖走近,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喊冤,又似乎想請罪,但最終只是喉嚨里發出一聲哽咽。
那是委屈。
天大的委屈。
“主公……”
柴根兒的聲音嘶啞:“俺……”
劉靖在他面前站定。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柴根兒那還在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有力,像是一座山。
“我知道。”
劉靖只說了這三個字。
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子讓人心安的沉穩。
柴根兒渾身一震,那股憋了一路的硬氣瞬間散了大半,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沖開了臉上的血污。
“主公!牛尾兒……牛尾兒他死得慘啊!”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此刻哭得像個孩子,指著地上的危仔倡吼道:“俺想殺了他!俺就想現在殺了他!給牛尾兒那個憨貨報仇!!”
“殺,肯定是要殺的。”
劉靖看了一眼地上那個瑟瑟發抖、還要強撐著世家公子體面的危仔倡,眼底閃過一絲寒意。
“但他現在還不能死。他得活著,活著看到他的算計成空,活著跪在牛尾兒的靈位前,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被明正典刑。”
劉靖收回目光,重新看著柴根兒,幫他理了理歪掉的護肩,語氣變得柔和了幾分:
“柴根兒,你是我的大將,不是屠夫。這口惡氣,大哥替你記著。但這顆腦袋,得留著祭旗,懂嗎?”
這一聲“大哥”,比任何軍令都管用。
柴根兒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臉,甕聲甕氣地應道:“懂!俺聽大哥的!但這狗日的要是敢耍花樣,俺拼了命也要錘死他!”
“放心,他沒機會了。”
劉靖拍了拍他的胸甲,轉身揮手,聲音恢復了主帥的威嚴。
“來人!將危仔倡押下去,嚴加看管!沒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打掃戰場,安撫百姓!”
病秧子前腳剛走,西邊夜空便騰起一股濃濃的黑煙。
緊接著,火光沖天而起,將半個臨川城映得通紅,仿佛天空都被點燃了。
當病秧子趕到糧倉時,那里已是一片火海。
熱浪撲面而來,甚至連眉毛都要被烤焦。
巨大的糧倉在烈火中噼啪作響,無數糧食化為灰燼。
危固站在熊熊大火前,身上衣袍已被點燃,他渾身浴火,在烈焰中扭曲掙扎,狀若厲鬼。
他看著病秧子暴怒卻無可奈何的神色,放聲大笑,笑聲癲狂。
“哈哈哈!劉靖!你贏了又如何?!這是二郎給你的最后一份大禮!!沒得吃,我看你怎么養活這幾萬張嘴!!”
笑聲未絕,他轉身一躍,義無反顧地沖入了茫茫火海之中,瞬間消失在烈焰深處。
“瘋子……都是瘋子……”
病秧子咬牙切齒,看著那漫天大火,心知已無法撲滅,只能當機立斷,“快!拆除糧倉周邊屋舍,斷開火路,別讓火勢蔓延!能保住武庫也是好的!快!”
……
黎明時分,刺史府門前。
火勢已滅,但空氣中仍彌漫著焦糊味。
陳泰、李元慶等幾位大族族長,正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他們衣衫凌亂,發髻散亂,有的臉上還帶著黑灰,顯然是被這一夜的變故嚇破了膽。
“罪民等未能生擒惡賊,致使大軍勞頓,請使君降罪!”
陳泰帶頭磕頭,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托盤中放著的正是撫州的黃冊圖籍,聲音顫抖。
劉靖翻身下馬,臉上哪有半分殺氣?反而掛著溫煦如春風般的笑容,眼神清澈而真誠。
他快步上前,親自將幾人一一扶起,甚至還細心地幫陳泰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
“諸位家主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劉靖溫聲安慰道:“危仔倡窮兇極惡,乃是亡命之徒。”
“諸位能深明大義,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已是難能可貴,是大功一件!”
“我劉靖出必行,如今惡首已然伏誅,斷不會遷怒無辜。”
“從今往后,諸位就是我劉靖的朋友,也是這臨川城的功臣!”
聞,幾大家族族長頓覺背后的冷汗被風吹干了,心中懸著的大石終于落地。
“使君仁義!真乃當世堯舜啊!”
“我臨川百姓能得使君庇佑,實乃三生有幸!萬民之福啊!”
這馬屁拍得震天響,一個個臉上堆滿了感激涕零的笑容,仿佛真的是為了迎接王師而激動不已。
在這亂世,消息閉塞如鐵桶。
普通底層黔首的耳目,幾乎全被地主士紳大族們掌控。
一坊之坊正,一村之里長,皆是這些大族的觸手。
他們說劉靖是仁義之主,百姓便信他是仁義之主。
他們若說劉靖是惡鬼,百姓便只會瑟瑟發抖。
這就是話語權。
劉靖看著眼前這群感激涕零的豪紳,心中冷笑。
他很清楚,這些人不過是墻頭草,誰贏了幫誰。
但他現在需要他們,需要他們手中的糧食,需要他們手中的話語權來穩定地方。
他開辦報紙,費盡心機搞活字印刷,為的就是要從這些人手中奪回這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但眼下,報紙未至江西,他還得陪這些人把戲演下去,不僅要演,還得演得逼真,演得讓他們把自已當成“自已人”。
就在這時,病秧子一臉煙灰,衣甲上還帶著燒焦的痕跡,匆匆趕回。
他單膝跪地,臉色慘白如紙,一只手捂著嘴劇烈咳嗽,聲音沉痛,甚至帶著幾分哽咽。
“咳咳……主公!屬下辦事不力!只保住了武庫,糧倉……糧倉已被危固那賊子引火焚毀,八萬石軍糧,盡數化為灰燼!一粒米都沒剩下!”
此一出,全場死寂。
原本熱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劉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石墩,指著病秧子怒罵:
“廢物!!”
“八萬石啊!那是幾萬弟兄的活命糧!”
“糧倉被毀,我數萬大軍人吃馬嚼,沒了糧草輜重,難道要喝西北風嗎?!你讓本官拿什么去安撫這滿城的百姓?!難道要讓剛脫離虎口的百姓餓死嗎?!你萬死難辭其咎!!”
病秧子也不辯解,只是低頭請罪,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末將該死!請刺史責罰!末將愿以死謝罪!”
這一唱一和,把旁邊的陳泰等人看得心驚肉跳,頭皮發麻。
他們都是千年的狐貍,哪里看不出這兩人是在演雙簧?
這哪是在罵部下?這分明是在哭窮,是在向他們“借糧”啊!而且這“借”,怕是有借無還。
陳泰心里苦啊!
苦得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就在幾天前,為了不想讓劉靖進城,他才剛剛咬著牙向危仔倡捐了五萬石糧食啊!
那可是陳家幾代人積攢的陳糧,結果連個響兒都沒聽見,就被危固一把火給燒成了灰!
現在劉靖又要逼捐,這是要把陳家的骨髓都敲出來吸干啊!
“使……使君明鑒啊!”
陳泰磕頭如搗蒜,聲音凄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非是草民不愿捐,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使君有所不知,那危賊幾日前才剛剛強征過我等一次!草民剛交上去五萬石糧食啊!全在那個糧倉里燒沒了!”
“如今家中積蓄十去九空,是真的拿不出來了啊!求使君開恩,給條活路吧!”
劉靖聞,并沒有流露出一絲同情,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臉色驟變。
他猛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
劉靖壓低了聲音,一臉“驚恐”地看著陳泰,語氣急促而關切:“陳公!這話……可不興往外說啊!”
陳泰一愣,哭聲戛然而止,掛著淚珠茫然地看著劉靖。
“五萬石?資助危仔倡整整五萬石?”
劉靖嘆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陳公啊,你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這事兒若是讓危仔倡說是‘強征’,那還好;可若是讓朝廷知道了,讓外人知道了……”
劉靖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森森的:\"那可就是‘毀家紓難,資助反賊,對抗王師’的誅九族大罪啊!”
“轟!”
陳泰腦子里一聲巨響,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只想著哭窮,卻忘了這茬!
劉靖繼續補刀,他指了指身后那些面色不善的牙兵,聲音輕得像鬼語:“陳公,你想想,若是讓我這幾萬弟兄知道,危仔倡用來殺他們的刀,是你陳家出錢磨的!”
“危仔倡用來擋他們的墻,是你陳家出糧修的……”
“你說,這些剛死了袍澤、正憋著一肚子火的驕兵悍將,會不會趁著夜色,沖進你的府邸,把你陳家幾百口人剁碎了喂狗?”
“到時候,本官就是想保你,怕是也攔不住那滔天的民憤啊。”
這一番話,說得那是滴水不漏。
既把“搶劫”變成了“幫你平事”,又把刀子遞到了陳泰的脖子上。
陳泰看著劉靖那雙看似關切的眼睛,終于明白了。
這就不是在商量。
這是在告訴他:花錢買命。
或者背著“資敵”的罪名全家死光。
他渾身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最后猛地一頭磕在青石板上,鮮血直流。
“草民……草民知罪!多謝使君……多謝使君提點!”
“家中雖無多余糧食,但……但還有些許祖傳的浮財!”
“愿全部獻出,以充軍資!”
“只求使君能……能幫草民洗刷這‘資敵’的冤屈!”
“陳家……陳家愿再擠出新糧三千石!另……另捐細絹五千匹、庫銀一萬兩、金器兩箱!!”
劉靖聞,臉上的“驚恐”瞬間消失,重新換上了那副溫煦如春風般的笑容。
他親自伸手扶起陳泰,甚至還貼心地幫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
“陳公重了。”
“只要心向朝廷,那便是忠臣,何來冤屈?”
他拍了拍陳泰的手背,語氣親昵:“放心,本官治軍嚴明,定會護陳公一家周全。”
有了帶頭的,剩下幾家知道躲不過去,只能一個個忍痛割肉。
“李家……李家愿捐糧兩千石!細絹三千匹、金銀器皿四箱!”
“趙家愿捐糧一千五百石!家中還有熟牛皮五百張,愿一并獻上!”
……
不過片刻功夫,雖然湊上來的糧食只有萬余石,但收上來的絹帛、金銀、皮革等軍資,卻是堆積如山。
劉靖看著這群被徹底榨干了油水的世家豪紳,臉上的寒霜瞬間如冰雪消融,又換上了那副矜持而無奈的神色。
“這……這如何使得?”
他嘆了口氣,一臉為難:“本官也知道諸位艱難,但這都是為了臨川百姓啊。”
“諸位高義,本官記下了!”
幾位家主面如死灰,強撐著笑容磕頭謝恩,心里卻在滴血。
他們明白,從今天起,這臨川城的世家,怕是要夾著尾巴做人了,更是不知多少年才能緩過這口氣了。
待眾人散去,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劉靖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化作一抹深沉的幽光。
片刻后,他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一旁仍舊單膝跪地、狼狽不堪的病秧子身上。
看著對方滿臉的煙灰、燒焦的衣角,劉靖眼中的冰冷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需多的默契與關切。
他走上前,也不嫌臟,隨手倒了一杯殘茶遞過去,看著病秧子,戲謔道:“這把火燒得值。”
“雖然燒了八萬石糧,但從這些老狐貍嘴里摳出來的金銀絹帛,折算下來只多不少。”
“這頓罵,你挨得不冤。”
病秧子接過茶,仰頭灌下,咧嘴一笑:“只要主公的大軍有飯吃,別說挨打,就是把屬下這身皮剝了也值。”
劉靖聞,心中一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夜色深沉,喧囂了一整日的臨川城終于安靜下來。
南城樓上,鐵塔般的柴根兒正獨自一人巡視。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要把心里那股郁氣踩碎。
他的手時不時撫摸著冰冷粗糙的城墻垛口,眼神有些空洞,直勾勾地盯著黑暗的虛空。
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柴根兒回頭,見是劉靖拎著兩壇子酒走來。他連忙要行禮。
“這里沒外人,不必多禮。”
劉靖擺擺手,隨手將一壇酒塞進他懷里,自已則尋了個避風的墻根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坐。陪我喝點。”
兩人并肩而坐,看著遠處漆黑的夜空,星光稀疏,月色清冷,灑在地上如同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恨我嗎?”
劉靖忽然開口。聲音在夜風中有些飄忽,不復白日里的威嚴,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
柴根兒拔開泥封,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
辛辣的酒液如刀子般劃過喉嚨,嗆得他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抹了一把嘴,搖了搖頭,悶聲道:“不恨。”
劉靖側過頭看他,目光如炬:“說真話。”
“真不恨!”
柴根兒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俺雖是粗人,但也曉得主公此舉必有深意。”
“那些世家給了糧,弟兄們才有飯吃;不屠城,往后咱們的路才好走。”
“這些道理俺都懂,是為了大局,是為了咱們幾萬人的活路……”
說到這里,這個鐵塔般的漢子突然哽咽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只是……只是心里頭憋得慌。”
“俺替牛尾兒憋屈啊,主公。”
“他死得太慘了……他前兩天還跟俺說,等這仗打完了,回去想給沒出生的娃起個好名字……”
劉靖沉默了。他仰頭灌了一口酒,辛辣入腹,卻暖不了心底的寒。
“我比你更早認識牛尾兒。”
劉靖緩緩開口,目光變得幽深:“當初他還是一個逃戶。”
“性子急得像頭倔驢,因與官兵起了爭執,氣急之下揍了那官兵一頓。事后擔心被報復,這才拖家帶口進了山。”
“后來跟了我,從一個大頭兵,一步步走到如今。”
劉靖頓了頓,聲音里多了一絲壓抑的顫抖:“當得知牛尾兒戰死,我當時就想,打下臨川郡,三日不封刀!”
“我要屠盡這滿城的人給他陪葬!把危仔倡千刀萬剮!”
柴根兒猛地轉頭看向劉靖,眼中滿是復雜。
他沒想到,一向深沉如淵的主公,心里竟然藏著這樣瘋狂的念頭。
劉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無奈:“可不成啊。”
“屠了城,心里頭是爽快了,可往后呢?”
“咱們就成了惡鬼,這江南江西的百姓誰還敢信咱們?”
“往后每攻一座城,人家只會拼死抵抗,會有更多像牛尾兒這樣的好兄弟,死在那些原本可以避免的廝殺里。”
“都是爹媽生的,跟著我出來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賣命,無非就是求個富貴,求個活路。”
“全須全尾地跟著我出來,我這個當大哥的,總要盡力把他們全須全尾地帶回去。”
“我不能為了泄一時之憤,拿幾萬弟兄的命去填。”
“我是主帥,我得替這幾萬人負責。”
柴根兒默然,手中的酒壇子被他捏得咯吱作響。
許久,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胸膛里那些不甘、憤怒通通吐出來。
他懂了,但也正因為懂了,心里才更痛。
劉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還要整頓城防,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走了兩步,腳步卻又猛地一頓,背對著柴根兒沉聲道。
“柴根兒。”
“在。”
柴根兒下意識挺直了脊背,大聲應道。
“牛尾兒的仇,我記在賬上了。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劉靖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低沉,卻透著一股子斬釘截鐵的狠勁:“等咱們把這亂世平了,我要讓這天下人都知道,牛尾兒這一條命,到底換來了什么。”
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下城樓。
身影很快融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城頭上,只剩下柴根兒一個人。
風呼呼地吹著,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柴根兒呆愣了許久,忽然舉起懷里的酒壇子,對著漆黑的夜空重重地虛碰了一下,就像是碰在那個再也回不來的兄弟的酒碗上。
“牛尾兒,聽見沒?主公沒忘!”
“這盛世……咱們替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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