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要的是人心,是秩序!這些人雖然無恥,但他們熟悉廣陵的政務,殺了他們,誰來維持官府運轉?”
“況且,放過他們,正可彰顯我的仁德寬厚。”
“收攏人心,清洗異已,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徐知訓被罵得面紅耳赤,脖子都粗了一圈,卻不敢反駁,只能躬身受教:“孩兒……孩兒目光短淺,謹遵父親教誨。”
正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養子徐知誥走了進來,他步履沉穩,身姿挺拔,與一旁略顯浮躁的徐知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父親,坐鎮宣州邊境的陶敬昭遣快馬傳書,說歙州刺史劉靖遣使前來,名義是祝賀新王繼位,使者已至城外,是否放行?”
“劉靖?”
徐溫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精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來得好快。有點意思,讓他進來。”
徐知訓立刻又不滿地嚷嚷起來:“父親!劉靖乃是趁亂竊據歙、饒二州的逆賊,是我江南心腹大患,我們遲早要發兵征討,何必給他好臉色看?”
不等徐溫作答,一旁的徐知誥便用一種平淡無波的語氣開口解釋道。
“兄長此差矣。如今江南動蕩,父親初掌大權,根基未穩,當務之急是維穩。邊境安寧,則格外重要。”
“那劉靖能占據二州,麾下兵卒悍勇,絕非易與之輩。”
“此刻若與他交惡,無異于在腹背同時樹敵。他此刻遣使前來,不論真心假意,都是一種示好,是想試探父親的態度。”
“我們正好可以順水推舟,暫時穩住他,這正合父親‘先安內,后攘外’的大策。”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鞭辟入里。
徐知訓被說得啞口無,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只能重重地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心中暗罵:“一個外來的養子,也敢在我面前賣弄權術?父親竟還偏偏聽他的!”
徐溫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不由暗嘆一聲。
相較于這個沉穩練達、深諳權謀的養子,自已這個勇武有余、謀略不足的親生長子,確實差得太遠了。
他壓下心頭的思緒,對著徐知訓厲聲呵斥道:“混賬東西!如今正值關鍵時刻,你兄弟二人當同心同德,齊心協力!”
“外人終究是外人!”
“這偌大的家業,將來還是要靠你們自家人!”
他說這話時,眼睛是嚴厲地盯著徐知訓,手卻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徐知誥的肩膀,那份親近與贊許,不而喻。
徐知訓雖心有萬般不甘,也只能悶聲應道:“孩兒明白。”
徐知誥則立刻心領神會,朝著徐知訓深深躬身一禮,姿態放得極低:“是孩兒語輕狂,思慮不周,引得兄長不快,還望兄長恕罪。”
徐知訓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伸手將他扶起。
見狀,徐溫臉上才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就對了。”
他不是張顥那種只懂用刀的莽夫。
他深知,當務之急,是立刻將張顥弒君之事昭告天下,將自已塑造成撥亂反正的托孤忠臣,死死占據大義名分。
與此同時,一連十余封由他親筆書寫的信,被快馬加鞭,星夜送往廬州劉威、昇州陶雅、蘇州周本等手握重兵的實力派手中。
信中辭懇切,痛斥張顥罪行,闡明自已擁立新君的忠心,極盡安撫拉攏之能事,以平衡各方勢力,為自已爭取最寶貴的時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人皆為利往。
人生在世,無外乎名利二字。
這些人要名就給他名,要利就分一分利,先穩住他們,往后有的是手段收拾他們。
……
夜色漸深,廣陵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份份沾著墨跡、甚至還有些許冷汗印記的名單,被一個個心腹親信,悄無聲息地送到了徐府的書房。
徐溫獨自坐在燈下,一張張地翻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細,手指緩緩劃過一個個曾經熟悉的名字,仿佛在欣賞一幅幅即將由他親手完成的血色畫作。
當看到某個曾經與自已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的名字時,他甚至會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像是在嘲笑對方的愚蠢,又像是在感慨世事的無常。
他將最后一份名單放下,并沒有像尋常人那樣付之一炬,而是將這些寫滿了背叛的紙張,小心翼翼地疊好。
隨后將其放入一個由黑沉沉的鐵木制成的盒子之中,“咔噠”一聲,落了鎖。
這把鑰匙,該交給誰?
徐溫的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一掃而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他沒有將鑰匙收起,而是取出一根細細的銀鏈,將鑰匙穿起,緩緩起身,走到了徐知誥面前。
在長子徐知訓那混雜著嫉妒與屈辱的臉色注視下,徐溫親自將這串鑰匙,掛在了養子徐知誥的脖子上。
他心中默道。
看著吧,知訓。
這就是你魯莽愚蠢的代價。為父要讓你明白,這徐家的天下,不是單憑血脈就能繼承的。
徐溫卻不急不躁的拍了拍徐知誥,那冰冷的鑰匙貼著皮膚,讓徐知誥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的語氣,語重心長,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知誥,這個鐵盒里的東西,關乎我徐家上上下下數百口的性命,更關乎我們未來的大業。”
“以后,就由你來掌管。”
徐知誥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隨即叩首及地,聲音沉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孩兒,定不負父親所托。”
徐溫看著叩拜在地的養子,心中一片漠然。
你足夠聰明,應該明白,這把鑰匙,既是通往權力的門,也是拴在你脖子上的項圈。
從你接過的這一刻起,你我父子,才算是真正的同舟共濟,生死與共。
他扶起徐知誥,目光再次掃過兩個兒子,一個臉色煞白,一個叩首謝恩。
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滿意。
一頭是桀驁不馴的虎,一頭是野心勃勃的狼。
只有讓他們相互撕咬,相互提防,他才能坐得最穩。
徐溫站起身,走到書房中央,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
他轉過身,對著角落陰影里一個如同雕塑般的身影,淡淡地開口。
“按名單,辦。”
停頓了一下,他補充道。
“頭目,留一個活口,我要親自問話。”
“其余的,從主犯到家眷,一個不留。”
那身影無聲地一躬,整個身體仿佛都融入了陰影之中,隨即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只是不知道,今夜名單上的這些人,和上個月被我們滅門的那些,究竟有什么區別。”
徐溫緩緩走回案前,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卻沒有立刻喝下。
他拿起了另一份卷宗,上面寫著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劉靖。
他提起朱筆,在硯臺中飽飽地沾了沾墨,隨后在上面畫了一個圈。
片刻之后。
廣陵城寂靜的夜幕,被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驟然劃破!
徐溫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將那杯冷茶慢慢送入口中。
茶水冰冷、苦澀,一如這亂世的人命。
但當那股苦澀滑入喉嚨深處,卻又泛起一絲難以喻的回甘,正如權力的滋味,令人沉醉。
緊接著,門被重物撞開的巨響,如同戰場的鼓點,開始密集地敲擊著這座城市的寧靜。
兵器入肉的沉悶噗嗤聲是急促的節拍。
一個男人吹噓自已與張顥交情的醉話被一個濕漉漉的咯咯聲打斷。
孩子從夢中驚醒后困惑的哭喊聲,旋即變成了驚恐的尖叫……
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以廣陵城為舞臺,上演著一首宏大的死亡交響曲。
一陣夜風吹入書房,帶來了清冷的秋意,和一縷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血腥味。
徐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的,是迷醉而非厭惡的表情。
書房內,角落里的獸首銅爐,一縷青煙依舊筆直地裊裊升起,沒有絲毫紊亂。
窗外廊下的鳥籠里,一只羽色華麗的鳥雀,在第一聲慘叫傳來時,猛地停止了鳴唱,驚恐地撲騰著翅膀,將幾根細羽撞落在地。
而徐溫,只是抬眼瞥了一眼那騷動的鳥籠,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一墻之隔,兩個世界。
今夜,廣陵無眠。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