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話,就讓呂師周拉入回憶之中。
彼時的先王,不過只據有廬州一郡,江南之地混亂無比,大大小小的勢力足有百余。那時,他尚且年少,隨父投奔先王。
那時的徐溫,還只是先王麾下一個小小的伍長。
“李太白有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時光匆匆,二十余載一晃而過,你我從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變的垂垂老矣。當年追隨先王南征北戰,卻恍如昨日。”
呂師周握著冰冷的酒杯,不知在想著什么。
他沒有看徐溫,只是目光空洞地盯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酒液,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沉悶的音節。
見狀,徐溫也不在意,繼續說道:“我已過知天命之年,不知還有幾年陽壽。”
瞥了眼徐溫幞頭下烏黑的鬢角,呂師周朗聲道:“徐指揮春秋鼎盛,氣血充盈,何故傷春悲秋。”
徐溫微微嘆了口氣:“并非是我傷春悲秋,近些時日,午夜總夢見先王。先王問我,楊氏基業可堅,我卻無以對。”
“如今江南看似穩固,實則內憂外患,北有朱溫,南有錢镠,這兩年又冒出劉靖這等猛虎,奪取歙州。朝堂之內奸佞橫行,大王年少,被朱思勍、范思從等奸佞蠱惑,楊吳基業風雨飄搖,稍有不慎,便會有滅頂之災,屆時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見大王。”
呂師周品著酒,靜靜看著徐溫表演,心中警惕卻并非放松分毫。
哪曾想,徐溫話音一轉,端起酒杯,那眼神復雜而真誠:“來,不說這些煩心事!今夜,你我兄弟就當是為先王守夜,共飲此杯,如何?”
“請酒。”
呂師周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
王府正門外,那支黑甲隊伍的為首將領紀祥,在一處黑暗的拐角后,冷冷地抬起了右手。
門口當值的幾名黑云都士卒,是呂師周撤走大部人馬后,僅剩的幾名看門人。
他們見了這支突然出現的隊伍,先是一愣,還以為是哪一營的弟兄過來換防,正要開口詢問口令。
可回答他們的,是數十支早已上弦的強弩。
“咻咻咻——”
密集的尖嘯撕裂空氣。
一支弩箭精準地貫穿了其中一名士卒的咽喉,他臉上的錯愕還未散去,喉嚨里便發出“嗬嗬”的漏風聲,鮮血從指縫間噴涌而出。
其余幾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射成了篩子,抽搐著倒在血泊中。
……
徐府的廳堂內,徐溫依舊在絮絮叨叨說著往事,呂師周雖心中不耐煩,卻也不好拂了對方的面子。
他端起酒杯,將杯中溫熱的酒液一飲而盡。
酒是好酒,醇厚辛辣。
可這股暖意,卻驅散不了他心中那股愈發濃重的寒意。
今夜的酒,喝得格外不是滋味。
……
王府門前,濃重的血腥氣,迅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紀祥的面容冷酷如冰,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尸體,一揮手。
“張武,帶一隊人守住后門!李四,你帶人把守所有側門!一只蒼蠅也不許放出去!”
“喏!”
兩名百夫長沉聲應諾,各自點了五十人,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向著預定位置迅速消失。
另一名隊正則指揮手下,將門前的尸體飛快地拖入旁邊的黑暗中。
又有人提著水桶,簡單地沖洗著地上的血跡。
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熟練得令人心悸。
“走!”
紀祥握緊了腰間佩刀的刀柄,第一個踏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
王府深處,寢宮之內。
絲竹之音靡靡,一隊身著輕紗的舞女,伴隨著樂曲翩翩起舞。
楊渥側躺在軟榻之上,一邊享受著婢女的服侍,一邊欣賞歌舞。
微微張開口,身旁可人兒的婢女,便貼心的將酒盞送到唇邊。
抿了口果酒,他隨意一指。
另一名婢女當即心領神會,拿著象牙筷箸夾起一片晶瑩剔透的魚膾,沾了沾醬汁,送入楊渥口中。
“唔!”
魚膾入口,楊渥不由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哼。
今日的魚膾著實可口,肉質鮮嫩,咀嚼之余微微彈牙。
白日里被呂師周頂撞的怒氣,早已在美酒和美食中煙消云散。
他甚至在盤算著,等馬球場修好了,該如何羞辱呂師周那個不識抬舉的蠢貨。
忽地,寢殿外隱隱傳來一陣嘈雜的哭喊和尖叫之聲。
被攪了雅興的楊渥,當即皺起眉頭,正要開口呵斥。
“砰!”
一聲巨響,寢宮那兩扇沉重的木門被人用蠻力一腳踹開,轟然向內倒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的楊渥整個人一顫。
下一刻,紀祥手持一柄還在滴血的鋼刀,帶著數十名渾身煞氣的甲士,大步闖了進來。
“當啷!”
驚惶之下,婢女手中的琉璃酒杯摔得粉碎。
楊渥看著為首那人刀鋒上滴落的鮮血,嚇得魂飛魄散。
他只是性情暴戾,狂妄自大,并非是癡傻兒,眼下哪里還不清楚這些人要干什么。
一時間,那張養尊處優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著,色厲內荏地叫道:“紀祥,你敢持械帶兵擅闖王府,還不速速退下,本王就當甚么都沒發生過。”
“大王,末將恕難從命。今日奉命,特來送你一程!”
紀祥獰笑一聲,踩著名貴的波斯地毯,一步步走向羅漢床。
揚渥手腳并用地向后爬,狼狽地在光滑油亮的羅漢床面上打滑,身下華美的絲綢袍子迅速被一片濕熱的痕跡浸染,一股騷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竟然被嚇的失禁了。
很快,他便退到了角落,退無可退。
“饒……饒命……”
揚渥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點聲音。
“別殺我!別殺我!錢!我給你們錢!王府府庫之中,有數百萬之巨,都可以送給你們。”
“對,刺史!只要你們放下刀……本王便封你們為刺史!”
“誰是主謀?是張顥嗎?你們放心,本王會幫你們殺了他!”
聽到數百萬貫錢財以及刺史這幾個字,紀祥身后的幾名甲士,眼中明顯閃過一絲貪婪與意動,握著刀的手也微微松動了幾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們冒著被誅九族的風險,就是為了謀求一個富貴。
眼下,楊渥開出的條件,著實讓他們心動。
唯有紀祥,那張如同鐵鑄的臉上沒有半分波動。
他乃是張顥的心腹愛將,今日所為,是為張顥,也是為他自已。
同時,他也清楚,以楊渥瘋狗一樣的性子,怎會放過自已。
下一刻,他猛地舉起橫刀,在楊渥驚恐絕望的尖叫聲中,狠狠捅去!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楊渥的胸口爆開一團刺目的血花,慘叫聲戛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已胸前的傷口,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揚渥并沒有立刻斷氣,只是絕望地睜大了雙眼,身體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劇烈地抽搐著。
紀祥見他沒死,想要拔刀再刺,只是橫刀卡在了骨縫里,拔了兩下竟沒有拔出來,反倒惹得楊渥一陣凄厲的慘叫。
情急之下,他干脆松開握刀的手,四下看了看,忽然伸手將一名嚇傻的婢女薄紗披肩扯下。
三兩下將薄紗擰成繩狀,紀祥一躍跳上羅漢床,在楊渥最后的徒勞的掙扎中,面無表情地將繩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繩索,開始一寸一寸地收緊。
窒息的痛苦讓楊渥的掙扎愈發劇烈,他的眼球暴突,臉色漲成了青紫色。
就在他瞳孔徹底放大的前一刻,紀祥在他耳邊,用近乎呢喃的聲音,輕輕說道:“大王莫怕,頭暈是正常的,先王在下面等你。”
楊渥的身體最后一次劇烈地抽搐,四肢猛地繃直,然后,徹底僵住,再無聲息。
紀祥松開了手中的繩索,卻沒有立刻起身。
他彎著腰,用一絲不茍的動作,將楊渥身上因為掙扎而變得凌亂不堪的衣袍,仔仔細細地撫平,整理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站直了身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紀祥轉過身,對著身后那些或震驚、或貪婪、或恐懼,神情各異的甲士們,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吐出了四個字:“一個不留!”
寢殿內立即響起婢女們的尖叫,與刀刃入肉之聲。
很快,寢殿再次回歸平靜。
舞女與婢女的尸體被拖走,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只是空氣中,卻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紀祥轉身,對一名心腹百夫長低聲下令:“去太醫署,將王太醫請來,告訴他,大王突發惡疾,人事不省。記住,是請。”
那百夫長心領神會,帶著一隊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紀祥則提步,走向寢宮之外,他的任務,是封鎖這里,等待這場大戲的下一個關鍵人物。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年過花甲的王太醫便被幾個甲士半扶半架地“請”了過來。
老頭子半夜被從被窩里拖出來,一路疾行,嚇得魂不附體,還以為自已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當他被推進那間彌漫著血腥與騷臭味的寢宮時,腿肚子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紀祥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太醫顫巍巍地上前,當他看清軟榻上那個面色青紫、胸口衣袍被血浸透的身影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下意識地伸出兩根手指,想要去探楊渥的脖頸,但手剛伸到一半,就被紀祥冰冷的眼神給釘在了原地。
作為侍奉了兩代淮南王的御用太醫,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曉了一切。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王太醫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紀祥緩緩上前一步,聲音不大:“王太醫,大王近日沉迷玩樂,心力交瘁,方才突發惡疾,人事不省。”
“太醫乃是杏林妙手,醫術精湛,想來應當知曉到底是何病癥?”
王太醫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看著紀祥那張毫無感情的臉,看著他身后那些按著刀柄、眼神兇狠的甲士,他明白了。
如今只要自已說錯一個字,他自已包括全家老小,明天就會從廣陵城徹底消失。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哭喊道:“大王……大王乃是……突發風疾,痰氣上涌,堵塞心脈……老夫……老夫來遲一步,藥石罔效啊!老夫罪該萬死!”
紀祥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滿意神色。
他對著門外揮了揮手。
“傳令下去,大王不幸暴斃。全城縞素,為大王致哀!”
而此刻,徐府的宴席,也終于到了尾聲。
……
子時。
呂師周帶著幾分微醺,和一絲怎么也揮之不去的不安,離開了府邸。
徐溫一直將他送到大門口,臉上的笑容自始至終都熱情洋溢,看不出絲毫破綻。
呂師周騎在馬上,夜風吹來,帶著幾分涼意,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剛回到牙城,一名心腹親兵連滾帶爬地沖進營帳,臉上滿是驚駭:“將軍!不……不好了!”
那親兵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得尖利,甚至帶著一絲哭腔。
“王府……王府出事了!”
呂師周臉上的酒意,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徹底蒸發,褪得一干二凈。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親兵的衣領:“說清楚!出什么事了!”
“大王……大王他……”
親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磕磕巴巴地說道:“暴斃了!”
暴斃了!
呂師周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尖銳的鳴響。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那個跪在地上滿臉驚懼的親兵,眼神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
徐溫那過分熱情的笑。
那杯意有所指的“忠義之酒”。
傍晚時分,空無一人的王府大門。
還有……他親手撤走的所有衛兵。
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都在他的腦子里瘋狂地閃過去,最后拼湊成一個完整而殘酷的真相。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身體一陣踉蹌。
“哐當!”
一聲巨響,撞倒了身后的兵器架。
長刀、長槍和箭矢散落了一地。
呂師周只是低著頭,看了看自已那雙正在微微發抖的手。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笑聲中充滿了荒謬與悔恨。
那笑聲,比任何哭聲都更令人心碎,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懼。
跪在地上的親兵,驚恐地看著自已那已經徹底瘋掉的將軍,嚇得連哭泣都忘了。
營帳之內,只剩下那癲狂的笑聲,在死寂的夜里,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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