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初夏。
日頭已經顯出威力,懸在廣陵城上空,烘烤著大地。
城南的古運河,此刻徹底失去了往日的靈動。
河水是深沉的碧綠色,在烈日下泛著油膩的光。
無數的漕船、商船、漁船密密麻麻地擠在狹窄的河道上,首尾相接,動彈不得。
船工們沙啞而疲憊的號子聲,一聲長,一聲短,還沒傳出多遠,便消散在喧囂里,只留下一些令人心煩的余音。
碼頭處,汗臭、魚腥、牲口糞便,還有不知從哪個陰溝角落里蒸騰出來的腐爛味道,全都攪和在一起,成了廣凌這座繁華都市最真實的底味。
腳夫們赤著黑中透亮的脊梁,扛著沉甸甸的鹽包,每一步都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漢印。
這條哺育著無數人的大河,也在榨取著無數人的生命。
碼頭的管事站在高高的貨堆上,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什么。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更龐大的喧囂給吞沒了,連個像樣的響聲都聽不見。
“讓開!都讓開!”
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由遠及近,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隊鹽鐵轉運使的官車慢悠悠地駛了過來,護衛們腰間的佩刀刀鞘撞著象牙腰牌,叮當作響,那聲音清脆,在嘈雜的環境里格外不同。
所有人都得讓路。
挑擔的、推車的、走路的,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撥開,紛紛退向街道兩側,緊緊貼著墻根,臉上掛著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的敬畏。
其中一輛馬車的車簾被風微微掀起一角,里面的人影一晃而過,看不真切。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車廂里是另一重天,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清涼。
與碼頭的掙扎求生不同,街邊的熱鬧是另一種活法。
胡餅鋪子剛出爐的烤餅香氣,能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一個深目高鼻的波斯商人,正捏著一匹光澤流麗的湖州絲綢,跟綢緞莊的掌柜用半生不熟的漢話激烈地討價還價,唾沫星子隨著他夸張的手勢亂飛。
不遠處,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士子,背著一個破舊的書箱,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這光怪陸離的一切,他身處故土,卻感覺自已才是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
繁華?
或許。
這是一座用人的血汗,鑄造而來的巨城。
每一匹光鮮亮麗的綢緞底下,都可能是一個被磨破流血的肩膀。
每一件溫潤如玉的越窯秘色瓷的光暈里,都映照著工人淌滿濁汗的臉龐。
這,便是廣陵。
……
這份喧囂,卻與呂師周無關。
此刻,他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淮南王府后花園的一角,周身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眼前荒誕至極的一幕,讓呂師周怒火中燒。
花園的空地上,一個嶄新的土坑已經被挖出了大致的輪廓。
幾個曾隨先王楊行密浴血沙場、身上至今還留著猙獰刀疤的黑云都精銳老兵,正滿身泥濘地揮舞著笨重的鋤頭,在坑里賣力地勞作著。
他們的手上布滿厚繭,那是常年緊握刀柄留下的印記。
可現在,那雙手卻握著農具!
汗水順著他們飽經風霜的臉頰滑落,滴進腳下的泥土里,悄無聲息。
他們在挖一個錦鯉池。
原因簡單得可笑。
只因他們的少主,新任的淮南王楊渥,嫌雇來的民夫挖得太慢,耽誤了他賞魚的雅興。
不遠處,就在一片紫藤花架的陰涼下,楊渥正毫無形象地斜倚在軟榻上。
一名身段妖嬈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顆剝好殼的冰鎮荔枝,送入他的口中。
他一邊享受著侍奉,一邊百無聊賴地用一根名貴的馬球桿,對著土坑里的老兵們指指點點,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
“那邊!那邊再挖深點!一群廢物!本王養著你們,是讓你們吃干飯的嗎?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他尖銳的呵斥聲,像鞭子一樣抽打一般,在每一個聽到的人心上。
呂師周的拳頭在身側攥得咯咯作響,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步上前,在一眾侍從驚愕的目光中,停在距離軟榻三步遠的地方,沉聲喝道:“大王!”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軍人的剛直與煞氣,讓周圍的靡靡之音為之一滯。
楊渥被嚇了一跳,不悅地抬起頭,看到是呂師周,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顯而易見的厭惡。
“大王!”
呂師周的目光越過楊渥,直視著那些在土坑中停下動作,默默低著頭的老兵。
“他們是牙兵,是先王留給您守護江山社稷的利刃,不是給您挖池子取樂的苦力!”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呂師周想起了先王楊行密是如何看重這些老兵,稱他們為自已的“骨血”,可如今,這些“骨血”卻在他們誓死效忠的繼承者手中,受著這般奇恥大辱。
楊渥聞,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懶洋洋地瞥了呂師周一眼,輕蔑地揮了揮手,像在驅趕一只討厭的蒼蠅:“本王讓他們挖,是看得起他們!”
“怎么,難道本王使喚幾個下人,還要經過你呂指揮使的同意不成?你一介家仆,管得未免也太寬了!”
“家仆”二字,讓呂師周臉色變了又變。
楊渥似乎覺得還不夠,他猛地從軟榻上坐起,那張與先王有幾分相似,卻滿是乖張與暴戾的臉湊了過來。
他手中的馬球桿“啪”地一聲,重重地點在了呂師周的胸甲上,桿頭鑲嵌的寶石冰冷而堅硬。
“滾!給本王滾出去!別在這里礙本王的眼!”
呂師周紋絲不動,任由那馬球桿頂著自已。
他死死地盯著楊渥的眼睛,試圖從那雙瞳孔里,找到哪怕一絲一毫先王的影子,找到一絲一毫身為君主的責任與擔當!
然而,什么都沒有。
只有被慣壞的驕縱,和深入骨髓的愚蠢。
他心中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期望,在這一刻,徹底化為了冰冷的灰燼。
先王臨終前的囑托,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但眼前這個繼承者,卻親手將這份忠誠與托付碾得粉碎。
他沒有再爭辯,因為他知道,對牛彈琴,毫無意義。
呂師周只是深深地看了楊渥一眼,那眼神復雜到無法喻。
有失望,有悲哀,有決絕。
然后,他緩緩后退一步,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這座讓他感到窒息的花園。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下令,撤走了所有圍守在王府周邊的黑云都士卒。
在這之前,楊渥的動作其實更快。
為了修建他心心念念的馬球場,五千黑云都早在半月前就已經被他找借口遷往了東城。
如今,原本護衛王府的左右兩側牙城,早已被夷為平地,化作一片巨大的工地,日夜喧囂。
起初,剛剛搬遷出王府時,呂師周心中警鈴大作。
他深知廣陵城中暗流涌動,楊渥的肆意妄為早已引得諸多老臣不滿。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不但白日安排重兵把守王府各處要道,夜間也分派了三支百人精銳,三班輪換,交替巡邏,確保王府的安全萬無一失。
但這卻引起了楊渥的強烈不滿。
因為黑云都的士兵會對進出的工匠與民夫進行嚴格的盤查,這極大地拖慢了他修建馬球場的進度。
為此,楊渥三番兩次地將呂師周叫到王府,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臭罵,斥責他小題大做,妨礙自已的“正事”。
呂師周頂著巨大的壓力,始終不愿完全撤走護衛。
然而,連續半個多月的風平浪靜,讓這位久經沙場的宿將也漸漸感到疲憊。
廣陵城內一派歌舞升平,似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危險。
呂師周緊繃的神經也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些許,甚至開始懷疑,或許真的是自已太過敏感,想多了。
直到今日,花園里那屈辱的一幕發生。
那不僅僅是對老兵的羞辱,更是對呂師周,對所有追隨先王打下這片江山的忠臣們最無情的踐踏。
它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撤了吧。”
他在下達命令時,聲音平靜得可怕。
“大王……不喜歡我們礙眼。”
傍晚。
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色。
結束了一天操練的呂師周,剛剛回到自已在東城的大營。
他卸下一身沉重悶熱的戎裝,甲胄葉片摩擦發出“嘩啦”的聲響,仿佛也帶走了一天的疲憊。
呂師周換上一身輕便的棉麻常服,正想靜坐片刻,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腳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躬身通報:“將軍,牙城外有人求見。”
“誰?”
呂師周皺了皺眉。
“是……是徐指揮府上的管家。”
徐溫?
呂師周的眉心皺得更緊了。
片刻后,那名管家被引了進來。
他一見到呂師周,立刻滿臉堆起諂媚的笑容,快走幾步,深深地一揖到底:“見過呂將軍!”
“我家阿郎在府中備下了薄酒,特遣小人前來,不知將軍可否賞臉光臨?”
呂師周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
大堂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他的臉隱藏在陰影里,讓人看不清神色。
徐溫……
這個先王麾下最懂得鉆營的文臣,如今權勢日重,與自已素來沒什么深交,今日為何突然宴請?
是試探?是拉攏?還是……別有圖謀?
無數念頭在呂師周的腦海中閃過。
他想到了白天楊渥那張可憎的臉,想到了自已撤走衛兵的命令,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絲煩躁。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那管家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最終,才緩緩點了點頭:“你且回去復命,待我沐浴更衣,稍后便至。”
夜色如墨,無聲無息地籠罩了喧鬧了一整天的廣陵城。
呂師周簡單地用井水沖洗了一番,驅散了身上的暑氣與操練后的汗味,便換上常服前往。
他沒有大張旗鼓,只帶了八名最信得過的親衛,沉默地驅馬穿過逐漸寂靜的街道,向城西的徐溫府邸行去。
其中一名跟隨他多年的親衛隊長,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將軍,徐司徒此番突然相邀,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您……”
呂師周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他看著遠處廣陵城中的點點燈火,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疲憊。
“無妨。”
他淡淡道:“如今這光景,我一個被大王厭棄的武夫,還有什么值得他圖謀的?去看看也罷。”
那親衛見狀,不再多,只沉聲道:“將軍萬事小心。”
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在空曠的夜里傳出很遠。
他站在那座比尋常官邸要氣派得多的府邸大門前,勒住了馬韁。
門前高懸著兩盞巨大的燈籠,光暈柔和,照亮了門前的一小片區域,也照亮了門楣上“徐府”兩個燙金大字。
府內,隱約傳來絲竹之聲,婉轉悠揚,夾雜著女子輕柔的歌聲。
晚風吹來,還帶來了些許令人食指大動的菜肴香氣。
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在門環的青銅獸首上悄然熄滅,獸首的眼窩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一切都如此正常,如此充滿著安逸富足的生活氣息。
可呂師周望著眼前大門,只覺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壓下這股不祥的預感,只當是白日受辱后的心緒不寧。
呂師周不動聲色地向身后一名親衛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在外等候,保持警惕,才翻身下馬,將馬韁交給迎上來的仆役,邁步走進了這座燈火輝煌的府邸。
與此同時,就在廣陵城錯綜復雜的巷道深處,一支數百人的黑甲隊伍,如一群融入黑暗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穿行著。
他們行動間悄無聲息,盔甲與兵刃碰撞聲極小,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被刻意壓得極低。
甲胄之外,都蒙上了一層黑紗,乍看上去,與黑云都的裝扮極其相似。
畢竟這段時日,廣陵城中的百姓早已習慣了黑云都的士卒在王府周邊巡邏,他們的出現,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這行人的目標,正是此刻防衛空虛的淮南王府。
王府門前的那一對威武石獅,在夜色中沉默地蹲踞著。
其中一只的眼角,不知何時已悄然生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
徐府前廳之內,熏香裊裊,是上等的龍涎香。
徐溫早已等候多時,他今日穿了一身寬大的便服,顯得格外平易近人。
一見到呂師周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立刻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呂兄來了,快且入座!”
呂師周心下警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拱手唱喏:“下官見過徐指揮。”
他雖不喜徐溫,但如今徐溫兼著左牙指揮使,名義上是他的上司。
“不必多禮。”
徐溫扶住他的手臂,嘴角含笑道:“眼下下了差,又是在府中,不必行這些繁文縟節。今日設宴,只是想與呂兄敘敘舊。”
敘敘舊?
呂師周心中不由冷笑一聲,他可不記得自已與徐溫有甚交情。
一番毫無營養的虛偽寒暄之后,徐溫熱情地招呼呂師周在主賓位落座。
舞姬們魚貫而入,絲竹聲也變得更加動人。
徐溫親自提起桌上的鎏金酒壺,為呂師周斟滿了杯中的美酒。
“呂兄。”
徐溫舉起酒杯,雙眼凝視著呂師周,那眼神“真誠”得可怕,仿佛能將人的心都看穿:“你我相識至今,已有二十余載了吧?”
“二十六載。”
呂師周緩緩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