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跟大當家去!”
一名年輕的頭目猛地站起身,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狠狠摔在地上。
他兒子今年六歲,已經無師自通的習得百多個字,寨中的王秀才聽說后,曾說這孩子是個讀書種子,當個匪寇著實可惜了。
王秀才的話,如一根針,深深扎在他的心里。
“俺兒子不能一輩子當水匪的崽!”
“算我一個!他娘的,早就當夠這水耗子了!”
“大當家去哪,俺就去哪!”
一時間,響應之聲此起彼伏。
陳默看著這一幕,臉上的猙獰刀疤微微抽動,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了自已的位置,眼神晦暗不明。
最終,堂中大半的頭目都選擇了追隨甘寧。
甘寧看著這一幕,虎目一熱,他猛地站起身,高高舉起酒碗。
“好!”
“我甘寧,今日便與諸位弟兄共飲此杯!不求飛黃騰達,只求此生無愧于心!”
說罷,一飲而盡!
宴席散后,眾人各自準備行裝,喧鬧的聚義堂重歸寂靜。
甘寧獨自一人走出堂外,來到水寨的棧橋邊。
夜風帶著湖水的濕寒,以及開春后泥土翻涌出的腥氣,掠過一望無際的綠油油蘆葦蕩。
他望著月光下粼粼的湖面,這片養育也困了他十數年的浩渺煙波,心中百感交集。
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在寂靜的棧橋上格外清晰。
甘寧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道:“老二,怎地沒睡?”
二當家陳默走到他身邊,那張猙獰的刀疤在月光下顯得愈發陰沉。
他沒有看湖,只是死死地盯著甘寧的側臉。
“大哥,你當真要走?”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壓抑的懇求。
甘寧沉默不語。
“你忘了?五年前,咱們被官軍堵在蘆葦蕩里,是你帶著我,從死人堆里殺出來的!”
“那時候你對我說,寧可死在這湖里當個自由鬼,也絕不給官府當狗!”
陳默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這話,你忘了嗎?”
“我沒忘。”
甘寧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我記得我們一起挨過的每一刀,記得死去的每一個弟兄。”
“那你為什么還要去?!”
陳默的情緒激動起來:“官兵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他們今天能用你,明天就能宰了你!”
“我……我不想有一天,去戰場上給你收尸!”
甘寧緩緩轉過身,正視著自已這個過命的兄弟。他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
“老二,我們不能只看著過去活。你看看寨子里的那些孩子,他們最大的才剛到你我的腰。難道要讓他們也跟我們一樣,一輩子頂著‘匪’的名頭,東躲西藏嗎?”
“我不是去當狗。”
甘寧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去為他們,為所有跟著我的弟兄,爭一個能寫進族譜的出身,掙一個能讓他們在陽光下挺直腰桿的未來!”
“未來?!”
陳默慘笑一聲,指著自已臉上的刀疤:“我的未來,早就被官兵給砍斷了!大哥,你醒醒吧!”
“你信那個劉刺史,不過是信了狼嘴里會吐出骨頭!我們和他們,天生就是死敵!”
甘寧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沉默少許,他沙啞的說道:“老二,咱們的船,劃不到一塊兒去了。”
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卻比任何利刃都更傷人。
陳默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甘寧。
他原以為,自已能勸回這個大哥,卻沒想到換來的是這句話。
“好……好!好一個‘劃不到一塊兒去’!”
陳默臉上的刀疤劇烈地抽搐著,他猛地后退一步,與甘寧拉開距離。
“甘寧!”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聲音里充滿了失望:“從今日起,你走你的陽關道,去給你那劉刺史當將軍!”
“我陳默,繼續走我的獨木橋,守著這丹陽湖!”
“我們,再不是兄弟!”
說完,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半舊的酒葫蘆,這是當年兩人結拜時,甘寧送給他的。
他看也不看,用盡全力將它扔進了漆黑的湖水之中。
“噗通”一聲,水花濺起,也仿佛砸碎了兩人之間最后的情分。
陳默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背影決絕而孤寂。
甘寧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黑暗里。
那聲“噗通”的落水聲,卻仿佛還在他耳邊回響。
他沒有回頭,卻感覺到了身后多了一個人。
那人站了許久,才低低地咳了一聲,打破了棧橋上的死寂。
是三當家阿三。
他走到甘寧身后,低聲道:“大哥……”
甘寧長長嘆了口氣,那口氣里,滿是說不出的疲憊。
“你二哥那脾氣,你比誰都清楚。”
“那股恨意一上來,腦子里就只剩下一根筋,拉都拉不回來。”
“以前他不止一次要帶人去跟官兵拼命,都是我給強行按住的。”
他轉過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三當家的肩膀上,那力道,讓阿三的身子都矮了半截。
甘寧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走了,就沒人再能拽住他這頭瘋牛。”
“阿三,你得看著他,替我看著他!”
“別讓他帶著弟兄們……”
“一頭扎進死路里去!”
他盯著阿三的眼睛,一字一頓,仿佛要將這句話刻進他的骨頭里。
“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那句話,比甘寧壓在他肩上的手,還要重。
阿三的身子猛地一沉,仿佛真的有一座山壓了下來。
他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想說點什么,想說自已不成,想說自已擔不起這么大的事。
可話到了嘴邊,又都堵了回去。
他看著大哥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再想到二哥那張因恨意而扭曲的臉,他忽然就明白了。
最終,千萬語,只化作一個重重的點頭。
他抬起頭,迎著甘寧的目光,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嗯!”
送走阿三,甘寧再次獨自一人站在棧橋上。
他緩緩閉上眼睛,臉上沒有表情,但緊握的拳頭,指節已然發白。
許久,他才慢慢松開,手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他抬起手,看著掌心的傷口,仿佛在看那段被他親手斬斷的兄弟情誼。
這條路,才剛剛開始。
他重新睜開眼,目光穿過無盡的黑暗,望向西南方饒州的方向。
那里的黑暗,仿佛藏著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的背影,再沒有一絲留戀。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