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淚,滾燙如巖漿,砸在胸前層層疊疊的紗布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它像是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華玉安用冷漠和堅冰鑄成的外殼,露出了里面鮮血淋漓、仍在顫抖的血肉。
琉璃閣內,寂靜得能聽見窗外殘雪融化的滴答聲。
晏少卿站在門邊,身形依舊虛弱得像是隨時會倒下,可那雙深邃的眼眸,卻一眨不眨地鎖著她,將她那瞬間的崩潰與脆弱,盡收眼底。
他眼中的痛楚與后怕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憐惜的柔和。
然而,這片刻的溫情,對華玉安而,卻比刀子更讓她恐慌。
她猛地垂下眼,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瑟縮的淺影,像蝶翼般不安地顫抖著。
她不敢再看他。
她怕再看一眼,就會撞進那雙盛滿了她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真心的眸子里。
晏少卿的話,字字句句都烙在她心上,滾燙得驚人。
那些被她刻意塵封的、不堪回首的記憶,原來在另一個人眼中,竟是她“不肯彎下的脊梁”。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他在風雪中狂奔而來的模樣,那件被血浸透的玄色大氅,像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她記得他給自己渡氣時冰冷的唇,記得他為喂藥而咬破指尖滲出的血痕……
一切都是真的。
可胸口那道被銀匕劃開的傷,卻在一陣陣地抽痛,用最酷烈的方式提醒著她——
真心這東西,是世上最鋒利的劍。
她曾將自己完完整整的一顆真心,捧給燕城。
結果,換來的是穿心刺骨的一刀,和一句冰冷的“惡心”。
她也曾將女兒對父親最后的孺慕之情,寄托于她的父皇。
結果,換來的是宗祠里長久的冷待,和為了保全另一個女兒,而將她推向圖魯邦的冷酷圣旨。
信任的代價,她已經用半條命支付過了。
此刻晏少卿的話說得再動人,于她而,也像是一枚裹著蜜糖的毒刺。
太甜了,甜得讓她害怕,她不敢伸手去接,生怕那蜜糖融化之后,刺穿她掌心的,是比以往更深、更致命的傷口。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緊身下的錦被。
指節因用力而泛起青白的顏色,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
眼底深處,是驚濤駭浪般的迷茫、戒備,與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渴望。
她渴望那份溫暖是真的,卻又恐懼那份溫暖是假的。
這種矛盾,快要把她撕裂了。
時間在死寂中一點點流逝。
晏少卿看著她緊繃的側臉和顫抖的睫毛,眼底的光,終究是無可奈何地暗了暗。
他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那不是幾句剖白就能填平的溝壑,而是血肉模糊的懸崖。
他沒有再逼她,也沒有再說什么。
他只是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床邊的矮幾旁。
他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湯藥,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內力,掌心微熱,將藥汁重新溫了一遍。
隨即,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將那黑褐色的藥汁,輕輕遞到了她的唇邊。
他的動作很輕,很穩,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耐心。
“喝藥吧。”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褪去了方才的激烈,只剩下沉靜的溫和。
華玉安的視線,被迫落在了那只青瓷勺上。
藥氣微苦,縈繞在鼻端。
她的目光順著勺子,看到了他骨節分明、卻因失血而過分蒼白的手。就是這只手,在祭壇上,毫不猶豫地折斷了燕城的雙腕。
她心頭猛地一顫,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終于再次直視他的眼睛。
“為什么?”她還是問出了口,聲音尖銳得像一塊碎裂的瓷片,“晏少卿,你說實話啊!”
她的情緒,在極致的壓抑后,轟然爆發。
“真心?”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凄厲的笑,“這世上最可笑的東西,就是真心!”
“我信過燕城,他為了退婚,把我母親的丑聞鬧得人盡皆知,最后給了我一刀!”
“我信過父皇,他為了他心愛的養女,把我像個物件一樣,丟去圖魯邦和親,把我關在那個黑木箱里,等同于給了我一口活棺材!”
“他們一個是我曾傾心相付的愛人,一個是我血脈相連的父親!他們尚且如此!你呢?”
她死死地盯著他,眼中是瘋狂的質問,和幾乎要將她溺斃的絕望。
“晏少卿!你憑什么?!”
“憑我們的師生情誼?憑你所謂的幾面之緣?還是憑你口中那可笑的‘不肯認輸的眼睛’?這些東西,夠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嗎?!”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是質問他,更像是在質問這個荒唐至極的世界。
她不信。
她不敢信。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無緣無故的好?
晏少卿靜靜地聽著她的嘶吼,任由那些淬著毒的字句,一句句砸在自己心上。
他沒有動怒,甚至連一絲不耐都沒有。
他的眼中,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他終于明白,她不是在拒絕他,她是在害怕。
她像一只被反復傷害過的小獸,任何人的靠近,都會讓她豎起滿身的尖刺,哪怕會刺傷自己,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