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的五個字,沒有半分修飾,卻像一塊巨石,轟然砸在華玉安那片冰封的湖面上,激起千層巨浪。
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澀而又刺痛。
她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活著……
多么可笑的兩個字。
燕城要她死,是為了救華藍玉。
父皇默許她死,是為了平息丑聞,保全顏面。
這世上與她血脈最親、情緣最深的兩個男人,都巴不得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可偏偏,一個只算得上是“老師”“恩人”的晏少卿,卻在這里告訴她,他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她活著。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父皇的虛偽,燕城的背叛,像兩座密不透風的大山,死死地壓在她的心上,讓她喘不過氣,也讓她無法相信任何一絲突如其來的善意。
“晏大人的圖謀,太過深遠,玉安……看不懂,也不想懂。”她的聲音在顫抖,卻依舊強撐著冷漠,“這份‘恩情’,我受不起。待我傷好,自會向陛下去請罪,與大人劃清界限。”
她寧愿相信這是一場更宏大的算計,也不敢承認,這世上或許真的存在一份不求回報的赤誠。
因為一旦承認,就等于承認自己過去十九年的堅持與苦難,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看著她渾身豎起尖刺,如同受傷的困獸般戒備的模樣,晏少卿眼中的痛色更濃。
他知道,她心里的冰,太厚太厚了。
他沒有再辯解,只是將那方干凈的布條,輕輕放在她的床頭。
“你不必信我,也無需感激。”他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你只需……好好活著。”
“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有緣由。”
“有時,不過是……我認為該做而已。”
說完,他便撐著矮凳,緩緩站起身,踉蹌著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華玉安僵在原地,沒有回頭。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床頭那方潔白的棉布,耳邊,卻反復回響著他最后那句話。
——我認為該做而已。
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一縷慘白的冬日陽光,透過窗欞,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晏少卿唇邊那一抹還未拭去的、病態的淺白,和她胸前紗布上那片已經凝固的、觸目驚心的猩紅。
晏少卿的身影,在慘白的冬日陽光下,被拉扯得單薄而修長。
他背對著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而遲緩。
那是一種幾乎要將骨血都耗盡的虛弱,再無半分平日里神姿高徹的模樣。
就在他的手即將扶上門框時,身形卻猛地一晃,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朱漆門扇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他劇烈地喘息著,壓抑的咳嗽聲從喉間撕扯而出,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
華玉安依舊沒有回頭,可那一聲悶響和撕心裂肺的咳聲,卻像兩把無形的錘子,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攥緊了身下的錦被。
她以為他會就此離去,帶著他的“忠勇可嘉”和晏家的無上榮光。
可他沒有。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他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一聲聲,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終于,華玉安忍不住了。
那根緊繃的弦,在極致的壓抑后,發出一聲尖銳的崩裂聲。
她猛地轉過頭,清冷的眼眸里翻涌著壓抑不住的譏誚與怒火,聲音尖利如冰錐:“晏大人這是做什么?”
“戲演完了,還嫌不夠么?”她盯著他蒼白的側臉,每一個字都淬著毒,“還是說,晏大人覺得,一出舍命相救的戲碼,不足以讓陛下對晏家徹底放心,非要再演一出苦肉計給我看?讓我華玉安……對你感恩戴德,日后好為你所用?”
她的話,比這琉璃閣外的寒風還要傷人。
晏少卿靠著門,緩緩地、極為艱難地轉過身來。他的目光穿過氤氳的藥氣,落在她那張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病態潮紅的臉上。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怒。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痛楚,仿佛她的話,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沉默了許久,目光一寸寸描摹著她蒼白的臉,從她緊抿的唇,到她倔強泛紅的眼角。
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吹散,卻又清晰地砸在華玉安的心尖上。
“……破廟。”
他突兀地吐出兩個字。
華玉安一怔。
“一年前,京郊破廟。”晏少卿的視線有些渙散,像是在回憶一副極其遙遠的畫面,“你被幾個地痞圍堵,手里只有一根撿來的木棍。他們讓你跪下,你卻用盡全力,將那木棍砸在為首之人的頭上。”
他的聲音很輕,很啞,“我那時就在不遠處的樹后。我看見你渾身都在發抖,眼睛里卻全是火,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