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像一口被文火慢燉的鍋。
水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熱氣蒸騰,將每個人的神經都煨得焦灼不堪。
自韋德從養心殿出來后,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天。
這五天里,朝堂之上,彈劾鎮國公蘇戰的奏折堆積如山,雪片一般飛入內閣。罪名從“冒進失機”到“擁兵自重”,幾乎要將蘇家百年清譽釘死在恥辱柱上。以丞相趙嚴為首的文官集團,配合默契,攻勢如潮,每天都在朝會上掀起一輪新的聲討,唾沫星子幾乎能淹沒金鑾殿的門檻。
皇帝一不發,只是冷眼看著,既不批復,也不駁斥,任由那些奏章在御案上越堆越高。
這種沉默,比雷霆震怒更讓人心悸。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這是一場豪賭,賭桌的兩端,坐著皇帝和丞相,而鎮國公的十萬大軍,連同整個蘇家的命運,就是擺在桌上的籌碼。
坤寧宮內,檀香裊裊。
皇后蘇清漪跪在蒲團上,對著一尊白玉觀音,已經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整整一個時辰。她瘦了,原本合身的宮裝顯得有些寬大,下巴也尖了,唯有那雙鳳眸,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沉淀出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韋德就侍立在不遠處,親自盯著一爐給皇后提神醒腦的參茶。他表面上鎮定自若,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感情的木雕。
可他心里的小人兒,早就急得在原地刨坑了。
五天了!秦烈那個混蛋到底在搞什么飛機?他是接了信就地拉屎把信紙當草紙用了嗎?再不動手,鷹愁谷那邊連草根都啃完了!他現在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這要是輸了,皇帝說的“提頭去見”,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中,殿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和嬌笑聲,打破了滿室沉凝。
“喲,姐姐這是在為國祈福呢?真是后宮典范,妹妹我可得好好學學。”
人未到,聲先至,那聲音又甜又膩,像抹了蜜糖的刀子。
韋德眼皮一抬,只見貴妃柳如煙扶著宮女的手,搖曳生姿地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艷麗的石榴紅宮裙,裙擺上繡著大朵的牡丹,珠翠環繞,明艷照人。那張畫著精致妝容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看好戲的得意。
柳貴妃,乃是吏部尚書柳承明之女,而柳承明,正是丞相趙嚴的得意門生,鐵桿的相黨。
她在這個時候來,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蘇清漪緩緩睜開眼,扶著宮女的手站起身,臉上沒什么表情:“妹妹來了。”
“來看看姐姐,”柳貴妃上前,故作親昵地拉住蘇清漪的手,目光卻在她身上打量,嘖嘖嘴,“姐姐清減了許多,可得保重鳳體。這要是病倒了,陛下還不得心疼死?昨兒夜里,陛下還在臣妾宮里念叨,說姐姐性子剛強,怕您一個人憋在心里,傷了身子呢。”
這話里的機鋒,藏都懶得藏。
炫耀侍寢的恩寵,暗示皇帝更關心她,順便再往蘇清漪心上捅一刀。
蘇清漪的指尖微微一顫,臉色又白了幾分。
韋德心里的小人兒直接翻了個白眼:來了來了,宮斗劇經典橋段之“上門送人頭”。
不等蘇清漪開口,韋德已經端著參茶上前一步,躬身笑道:“貴妃娘娘有心了。皇后娘娘齋戒祈福,心誠則靈,這都是為了我大乾的江山社稷,為了邊關的將士。陛下心系天下,自然最疼惜娘娘這份為國為民的賢德之心。”
他頓了頓,抬起頭,露出一臉“天真”的笑容,繼續道:“不像我們這些奴才,只曉得用些口腹之欲、床笫之間的狐媚手段去邀寵,上不得臺面。終究是雨露恩澤,來得快,去得也快,哪比得上皇后娘娘這份與江山同在的厚重情分呢?”
“你!”柳貴妃的臉瞬間就變了。
韋德這話,罵得太狠了。他把自己歸為“奴才”,卻把“狐媚邀寵”、“上不得臺面”、“雨露恩澤”這些詞全扣在了柳貴妃的頭上,偏偏他姿態放得極低,一副奴才的口吻,讓她抓不住任何把柄。
她要是發作,就是承認自己是“狐媚邀寵”,就是跟“為國祈福”的皇后過不去。
柳貴妃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臉都憋紅了,指著韋德的手指都在發抖:“好個伶牙俐齒的狗奴才!皇后姐姐宮里,就是這么教規矩的?”
蘇清漪看著擋在身前的韋德,那原本死寂的心湖,竟泛起一絲漣漪。她淡淡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韋德是本宮的人,也是陛下親派的人。妹妹若覺得他規矩不好,是覺得本宮管教無方,還是覺得……陛下識人不明?”
一句話,直接把皇帝抬了出來。
柳貴妃的氣焰頓時被壓了下去。她再受寵,也不敢公然質疑皇帝。
她恨恨地瞪了韋德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她怎么也想不通,這個不久前還被她家堂弟整得半死不活的小太監,怎么搖身一變,成了皇后身邊的瘋狗,還這么會咬人!
“哼,姐姐好福氣,有這么個忠心的奴才。”柳貴妃悻悻地收回手,從帶來的食盒里端出一碗燕窩,“這是妹妹親手燉的血燕,姐姐嘗嘗,補補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