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永不止歇的交談聲與歡笑聲中,這輛麗茲藍色的勞斯萊斯幻影駛過沃克斯霍爾橋,又駛出倫敦市區,一路向南,只用了約莫二十分鐘,便抵達了位于倫敦南部蘭貝斯自治市的布里克斯頓。
從這里開始,路上的汽車開始明顯增多,車流的均速也顯著地減慢了下來。
當他們的車子在隱士路上左轉,拐進比尤拉路的雙向兩車道時,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速,基本上已經跟怠速前進差不多了。
通常情況下,這條坐落于倫敦遠郊,與大都會區的盡頭相距不遠的小路不至于如此擁堵。這一點,從它的編號也可以看出來。英國采用一種編號方案對所有道路進行分類和識別。每條道路都由一個字母和一個數字組成,a級公路中,單位數代表了從倫敦或者愛丁堡出發的,對這個國家地面交通最為重要的九條放射線狀公路。比如a1公路,就是從倫敦至愛丁堡著名的大北路。兩位數的a級公路,重要性略低一些,但仍然可以歸類為干線,比如a20公路,就是連接倫敦和多佛的主要通道。
而三位數甚至四位數的a級公路,重要性與功能性則進一步降低,主要肩負起的就是小城鎮之間的通勤,編號為a215的比尤拉路,便在此列。
正常情況下,往來這條公路的車輛很少,絕大部分時間,這里的道路都暢通無阻。
但凡事總有例外。
而這條路唯一的例外,就是當水晶宮俱樂部即將在主場迎來英超比賽的時候。
“我很高興您聽從了我的建議,比預定時間提前半小時離開了酒店,韓先生。”
剛才的一番暢聊之后,艾登明顯變得活潑了許多,也健談了許多。他右手扶著方向盤,左手撐著自己的額頭,說道。
“不然的話,可能上半場比賽結束我們都到不了體育場。”
“放輕松,艾登,我們不趕時間。”韓易看了一眼芭芭拉,笑道,“如果我們晚了一點也沒關系……因為今天在這里參加比賽的兩個俱樂部,實際上都不是我們支持的。”
“真的嗎?”艾登瞄了一眼后視鏡,稍稍提高了聲調,“抱歉,我還以為您是切爾西球迷呢。”
“不,不是的。”韓易搖搖頭,“雖然他們在過去12年里取得了不少輝煌成就,本賽季在孔蒂的帶領下更是大放異彩……但我喜歡的,是那些歷史底蘊更深厚一點的俱樂部。”
“比如?”
“ac米蘭,他是ac米蘭的球迷。”在這件事情上,芭芭拉逮住機會就要揶揄他,“一家確實歷史底蘊深厚,但卻――很遺憾――只剩歷史底蘊的俱樂部。”
“噢,沒有,在我看來那是一家偉大的俱樂部,只是遇到了一點小問題而已。”艾登笑了笑,熱心地為臨時雇主開脫,“你們目前確實在經歷一些艱難的時刻,這很正常,任何隊伍都有起伏。不過,只要那個中國財團能成功從貝盧斯科尼手上買下這家俱樂部,注入足夠的資金,相信一切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艾登的話似乎讓韓易非常意外,他甚至稍稍前傾了身體,追問道:“ac米蘭現在在出售?”
“親愛的,你認真的嗎?”
芭芭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調侃道。
“整個足球世界都在討論這件事,各種流滿天飛都快一年了,你這個羅森內里怎么會一點都不知道?”
“我知道有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進展到哪一步了。”韓易抿了抿嘴唇,為自己辯解道,“最近這幾個月忙得我暈頭轉向的,哪有時間去關注足球新聞?”
顯然,這是他為了掩蓋真相而臨時找的理由。
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羅森內里,他非常清楚這次收購的來龍去脈,甚至連其中經歷了幾次波折都記得清清楚楚,但他卻無法將整件事與他現在身處的時空有效地聯系起來。
不太理解這種感受?
舉個例子,每個人都知道納爾遜-曼德拉已經去世,但如果把現在的你直接放回2010年,在無法依靠搜索引擎幫助的情況下,你還能準確地說出他具體的去世年份嗎?
“我今天早上剛在廣播里聽到關于這筆交易的最新信息。”汽車是艾登的工作場所,這種情況下,車載電臺無疑成為了他了解世界動態最便捷的渠道,“那個中國財團,叫什么名字來著?中……”
“中歐體育。”韓易提醒道。
“對,沒錯,中歐體育。他們兩個月前跟貝盧斯科尼達成了購買ac米蘭的協議,整個交易應該在本周二完成,這意味著中國人需要支付100%的收購款項,差不多是……對不起,韓先生,我實在不擅長記數字。”
“7.4億歐元,這是包含債務在內的總金額。”說完,韓易看向女友,攤開手,“瞧,艾登和我互相補充,他記不住數字,我記不住日期。”
“好吧,寶貝。”自己這個正在冒傻氣的男友是越看越可愛,芭芭拉忍不住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我宣布,你保住了你羅森內里的頭銜。”
“yay!”韓易雙手握拳,極為配合地輕聲歡呼了一句,隨后將視線轉向艾登,繼續問道,“所以說,中歐體育沒能按照約定時間完成交易,因為其中一部分重要的投資者撤了資……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應該還是搜空錢包,給貝盧斯科尼支付了其中一部分,對吧?”
“是的,一億歐元,這個數字我記得。”艾登豎起食指,稍稍偏過腦袋,飛快地瞄了韓易一眼,然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路面上,“收到這筆錢后,貝盧斯科尼一方最后同意將交易完成的截止日期推遲到明年3月3日。”
“即便多給他們三個月的時間,中歐體育也湊不夠錢的。”說這句話的時候,韓易的聲音很輕很飄,并不像是在跟艾登對話,更像是在自我分析。
在長達30年的穩定運營之后,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決定出售ac米蘭,這并非一個倉促的決定,而是俱樂部在競技和財務層面長達十年持續衰退的必然結果。這一決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反映了現代足球經濟格局的根本性變革。
這位前意大利總理,是上一代足球資本的典型畫像。
在全球化浪潮席卷足球世界,將俱樂部變為跨國投資組合里的一項資產之前,歐洲足壇的掌控者們大多是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這樣的族長式人物。
他們通常是本國的實業大亨、傳媒巨頭、石油富商,或是像尤文圖斯阿涅利家族那樣的工業豪門。驅使他們投入巨資的,往往并非冷冰冰的投資回報率分析,而是一種更為復雜的情感混合體:對足球運動的純粹熱愛、在當地社群中博取聲望的渴求、家族深植于城市之中的榮譽感,乃至――正如貝盧斯科尼所完美展示的――將其作為政治生涯的宣傳擴音器和民意加油站。
這種模式更接近于“贊助人”(patron),而非現代意義上的投資者。他們以“主席”(presidente)的身份示人,與俱樂部緊密綁定,深度介入日常運營。他們對球隊的掌控是絕對的,從轉會策略到主教練的任免,甚至到更衣室的戰術安排,都可能施加其強烈的個人意志。
在那個時代,俱樂部更像是他們個人財富的延伸,是一個昂貴的獎杯資產。他們愿意用自己主營業務的巨額利潤來填補俱樂部的常年虧損,以此換取球場上的榮耀、冠軍獎杯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顯赫地位。米蘭城另一家俱樂部的掌舵者莫拉蒂家族為藍黑軍團傾注了數十年的石油財富,正是這種模式的另一位縮影。
然而,隨著博斯曼法案的推行、衛星電視轉播費用的爆炸式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球員薪資和轉會費的指數級通脹,足球已經變成了一場只有超級億萬富翁才能玩得起,并且連超級億萬富翁都有可能被拖垮的頂級軍備競賽。這種以個人財力為后盾,不計得失的經營模式,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為繼。它沒有任何優勢,來與那些來自中東的主權財富基金、美國的私募股權集團或是俄羅斯的超級寡頭們相抗衡。
貝盧斯科尼長達十年的猶豫和最終的放手,正是這個舊時代落幕的最有力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