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不是約會的約會(下)
“這地方怎么會是你的推薦餐廳?”
芭芭拉低頭看著面前卷邊烤到焦黑,份量大到餐盤只能容下三分之二的意式臘腸披薩,眉毛一邊上挑,一邊皺起。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會在這種餐廳吃飯的?”
“這是披薩。”韓易將右手舉到半空中,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模仿意大利裔的口音,“紐約披薩。誰會不喜歡吃――紐約披薩?”
“不,不,披薩這部分我能理解。”
芭芭拉-帕文同樣將手舉高,伸出食指,劃了個圈。
“我不能理解的,是這個部分。”
“哪個部分?”
韓易的視線隨著芭芭拉的動作四下打量了一轉。
“我沒看出什么異常啊。”
芭芭拉向后退了半步,打量著綠色背景,紅色字體,設計丑到駭人聽聞的招牌。
芭芭拉給韓易展示她潔白到耀眼的牙齒。
“這要是還能排到票,那真能算得上是個奇跡。”不管是演講還是講故事,說英文的韓易語平實,但敘述節奏和神情語調都相當到位,感染力十分卓越。芭芭拉-帕文已經完全沉浸在了他所描繪的那次旅行里,隨著韓易講出他在等候名單上的號碼,匈牙利姑娘不由自主地輕聲嘆了口氣。
用紙巾擦拭著手指,芭芭拉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
“你選擇了一個全是誘惑的行業,易。憑借你的財富、聰慧和注定會一飛沖天的事業,我毫不懷疑,未來會有更多‘芭芭拉’打你的主意。更好看、更火辣、更懂你心思的‘芭芭拉’,到那個時候,她們可不會跟你推心置腹地說這些。”
“別把她帶到等式里來,這是最關鍵的。你的情況已經夠復雜了,雖然說要保持絕對的誠實,但如果你并不覺得她未來會跟你有所發展,那就不要讓她知道你正在經歷的這些事情。”芭芭拉想了想,回答道,“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不要生硬地拒絕她,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倒是不怕打擊,但是叛逆心卻很重。”
“多少號?”
“讓我好好想想,我們先離開這兒吧。”
“我的意思是,我們在身體上互相吸引,所以在伊比薩和倫敦,做了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本身沒什么問題,是我們發自內心的、自愿的愉悅,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摘我們。而且那個時候,你跟她們的關系還沒有進展到這個程度,我們沒有做任何不道德的,傷害她們的事情,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哪怕是放在《老友記》里,我們之間也不是“wewereonabreak”,因為你還沒有跟瑞秋在一起,甚至沒有決定好誰是瑞秋。”
韓易往肺里吸了一大口氣,從生理上和心理上為自己做著準備。
“上一頓晚餐很好聞。”韓易一邊在鼻前扇風,一邊調侃道。芭芭拉非但沒有害羞,反而還朝他鬼馬地吐了吐舌頭。
“amc的燒烤醬,一點也不輸給專業餐廳。”能夠在這種平民美味上跟芭芭拉達成一致,讓韓易很是開心,畢竟很少有人會理解他一些奇怪的飲食習慣。比如打死不吃巧克力,比如居然喜歡電影院里提供的雞柳,“但那天,我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進amc。因為我覺得千里迢迢跑到另一個海岸的另一個城市,一個人看電影,實在是一件過于悲哀的事情。”
“我在stubhub上花兩倍價格買了張高價票,newyorkstyle。”
“我當時想,一個紐約客,傷心沮喪的時候,會不會也隨便推門走進一家披薩店,要一份意式臘腸披薩,囫圇吞下去,然后離開這里,繼續頑強戰斗呢?”
“yes,promiseme,nopromises。”沒有聽過這首未發行的歌,但并不代表這句詞不會引起芭芭拉的共鳴。
夏季的紐約,太陽落山的時間很晚,接近八點,芭芭拉與韓易的身后,仍有從西邊的威霍肯投來的落日余暉。曼哈頓的下城,從華爾街到格林尼治村,還不時會看到一些自然聚落形成的,歪歪扭扭的古老街道,但從聯合廣場向北延伸,清一色全是人為規劃的現代路網。橫平豎直、四四方方,將切爾西、基普灣、默里山、哈德遜廣場,切割成一個又一個零碎的板塊。一棟接著一棟的高樓矗立在街道兩旁,走在西42街的路上,芭芭拉與韓易能看到的天空,只剩下向東西兩個方向無限延伸的一小長條。
“你說,我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為什么就沒有遇到這些瑣碎有趣的小故事?參加的派對,遇到的名人倒是挺多,但從來沒有一塊披薩吃出過回憶和感悟。”
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黃色出租車,司機卻拒絕離開曼哈頓……
芭芭拉被韓易極快的語速和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比喻弄得暈頭轉向。
晚間涼意更甚,芭芭拉雙手抱胸,讓只穿著一件短袖健身服的自己更溫暖一些。她看著街對面的紅燈,聽著身旁有規律的禁行鈴音,輕聲說道。
“可是我沒有請你幫我分析。”
“我跟你想法一致。”芭芭拉贊同地微微頷首,“我認為她對你的感情,和你對她的感情,都是如此。并不是所謂的喜歡,而是關心、保護、珍惜、引導、學習,互相之間的欽佩甚至是崇拜……男女之間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不管是什么情感,到頭來總會被誤認為是愛情。”
“所以,如果我沒聽錯的話……”
“在靜湖玩得愉快。”
“這一點我明白,就是因為不想用空洞的承諾去傷害到任何人,我才會如實告知她們我的真實想法。”
韓易伸出手,嘴唇翕動。他本來想邀請芭芭拉去參觀一下他的one57公寓,離他們二人此時所在的位置,只有兩條街的距離,但還未出口,韓易便把詢問硬生生地又吞了回去。
“你不說,我也不會這個時間段去坐地鐵的。”
“不需要很華麗,紐約披薩本來就不華麗,油必須流得滿手都是才算正宗。這塊披薩完全滿足了這些要求,滋滋冒油、樸實無華,臘腸不多不少,芝士厚厚一層。給人一種,烤披薩的小伙子完全不關心你的衛生狀況,更不關心你死活的美感。因為他,要凌晨兩點鐘才能下班。”
“我干過這事。”芭芭拉-帕文再次附和,“不過只有在喝醉的時候。”
還沒說完,芭芭拉-帕文就開始忍俊不禁,肩膀聳動,直到笑得花枝亂顫。
“這對我來說也很有用。”韓易將雙手插進褲兜里,緊抿嘴唇,“在你看來,有哪些事情是我的禁忌?”
“我覺得不是。”
“但是,永遠不要因為不想傷害某個女孩,或者想對某個女孩更好,就說出超越你真實情感的話,做出背離你真實想法的承諾。我們……最怕這個。”
“好吧,聽著。”
“我會的。”
“慢下來,仔仔細細,從頭開始講。現在才七點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把每個細節都過一遍,這樣我才能幫你分析。”
“女孩子……其實我們不怕所謂的曖昧、調情、親密接觸。我們也是人,我們也需要溫暖的懷抱和甜蜜的親吻。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沒有誰占誰的便宜這回事。在男性獲得情緒價值的同時,他同時也在給予情緒價值,反之亦然,我們都應該明白這一點。如果她們想要擁抱你,擁抱她們。如果她們想要親吻你,親吻她們。做你發自內心想做的事情,并堅信她們也會獲得跟你一樣的快樂。”
韓易干笑兩聲。
“第一,在你真正的、徹底的下定決心之前,不要做出承諾。”
抬頭看了一眼愈發暗沉的天色,芭芭拉將餐盤和玻璃瓶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里,朝那個關于披薩的故事里,韓易的步行動線走去。
“這不是一件壞事,相反,我覺得這是你身上最寶貴的特質,應該也是那兩個姑娘會那么喜歡你的重要因素。所以,別把自己的這一面給丟掉了,別讓自己成為一個隨意的人,別覺得你會因為露水情緣而感到快樂,不管你怎么欺騙自己……你不是那樣的人。”
“但現在不同了,雖然依然沒有實質上在一起,但你們已經互相袒露了心意,離最終的結果,就差一個你的決定而已。再說一次,易,你已經把自己放在一個非常復雜的局面里了,別讓情況再變得更加棘手。”
“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了。”韓易仰天長嘆,“我以為剛才那個故事已經讓你忘掉它了。”
“單身這么長的時間,我看到身邊很多對情侶分分合合,自己也時常會思考這個問題。男女之間最大的差別,其實不是所謂的愛好、價值觀或者行為模式。我們找伴侶,本來就不是要找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如果另一半跟自己完全一樣,每一步都能被猜到,一點驚喜都沒有,那還有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在什么情況下,你會來這家……”
“對,就像小時候,家長叫你別再玩游戲機了一樣,你會聽他們的,還是會假意順從,暗地里玩得更起勁?因為你會覺得,家庭和社會不允許你做的事情,就是最刺激、最有滿足感的事情。”
“我沒辦法為任何人表達她們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你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不真實的。但我自己的看法就是這樣,我覺得……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因為我的出現,讓她的生活與事業出現了一個令人驚喜的巨大轉變,她把這種正面的情緒提升映射到了我的身上,誤認為是因為我,她的心境和狀態才會變好。而且,她年齡太小了,也許還分不清楚crush和like之間的區別……你怎么看?”
每到夏天――比如現在――濕熱的空氣蒸得人,還有街邊無處不在的垃圾臭不可聞。
“這些我可以做到,完全沒問題。”韓易對此信心十足,《coldwater》爆紅之后,還有三四首類似的單曲等著麥迪遜-比爾去錄制和發行。現在想要見一面已經十分困難,若是再有兩首同檔次的熱單,那么,只要稍微留意一下,錯開彼此的行程,那么未來一年能見上兩三次面都算是稀奇事。
清早起來趕地鐵,排隊上車的老鼠比人還多。
“你……”韓易張張嘴,震驚的模樣已經完全失去了掩飾。
鉆進車里,按下車窗,芭芭拉抬頭看著韓易,眼波粼粼如水。
“我們能不能不用第一個、第二個和第三個這種詞。”韓易撓撓頭發,“這會讓我聽起來很像個……”
“但不幸的是,因為是最后一刻才做出要去看音樂劇的決定,我沒有提前買票。”
“沒錯,所以我當時心情特別不好,一直在責怪自己,為什么不早點做打算,為什么要等到來了紐約再在現場買票。明明《摩門經》是我最想看的音樂劇,為什么要因為疏忽大意,或者純粹的懶惰,讓這次寶貴的機會白白溜走。”
“第二,我們頭上是鋁板搭的雨棚,旁邊是……不知道臨時還是永久的金屬柱子。看不出來是為了防止披薩店的香味飄上去,還是為了阻擋這棟起碼有一百年的老樓掉瓦片下來。”
韓易與芭芭拉在沉默中與人潮相向而行,二人都沒有說話,任由曼哈頓喧囂浮華的城市之聲灌入耳廓。由遠及近的警笛融入街頭小販的叫賣,餐廳門縫里漏出的旋律成為往來行人高聲爭論的背景音樂。曼哈頓絕不是世界上最適合安靜思考的地方,但卻意外地能讓心事重重的人,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抽離感。
“沒。”
“這是我聽過最悲慘的故事結局。”
“行吧,你怎么說都好。”雖然是可口可樂的代人,芭芭拉-帕文卻很久很久都沒喝過它了。她學著韓易的樣子,頭不動瓶動,灌了一大口,然后難以自抑地、形象全無地打了個飽嗝。
“99美分新鮮披薩店?”
“今天你逃不掉的。”
芭芭拉雙手背在身后,輕輕踮了踮腳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換句話說,給她時間長大吧,時間會成為她的朋友。”
一邊躲避h&m時代廣場門店前的如織人潮,芭芭拉一邊豎起食指。
“好懷舊的名字。”芭芭拉捂著嘴笑,“沒想到已經過去三年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西51街和第七大道的交匯口,芭芭拉看了一眼從米其林三星法國餐廳lebernandin用餐完畢,魚貫而出的華服情侶,神情晦澀。
“臨時的。”韓易回答道,“上次來的時候,沒這個棚子。”
“scumbag?”
“我該怎么做?”
“我記得很清楚,第八大道和第42街交匯處的左邊,有一家amc電影院。站在那個路口,我思考了好久,要不要進去把《饑餓游戲》的第二部給看了,我記得好像叫……《星火燎原》。”
“你沒有利用她們對你的感情去做一些自私的事情,更沒有試圖對任何人隱瞞你的想法,以便事態朝對你個人有利的方向發展。如果你告訴我的都是實情……”
“還有沒有更好的建議,芭比?你現在就是我最信任的情感導師。”
“是啊,紐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地獄,不然為什么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地獄廚房?”韓易很認可芭芭拉-帕文的說法,雖然最喜歡的城市就是紐約,但韓易很清楚這里究竟是什么樣子,“不過,我覺得年輕人必須得到紐約來體驗一下。感受一下真正原始的、野蠻的、毫無約束的、黑暗絕望卻又生機勃勃的現代社會是什么樣的――紐約就是現代社會的初號機。”
“是啊,而且那天我運氣特別差,他們每天都會在尤金-奧尼爾劇院開放現場票。但等我趕到那里的時候,最后一個人都已經拿著票離開兩個多小時了。我在售票窗口的等候名單上登了記,你猜排到多少號?”
“那么,這說明你是一個誠實、真摯、充滿尊重、懂得為他人考慮,心中有一套行為準則,并且時刻按照這套準則嚴格執行的人。”芭芭拉-帕文沖他露出了一個帶有鼓勵性質的溫暖微笑,“任何關系的基礎,都是可以有所保留,但絕不能惡意隱瞞的坦誠。那些女孩很幸運,她們喜歡上了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韓易一邊給芭芭拉面前的披薩加芝士碎和用于提味的辣椒片,一邊含笑敘述著他的經歷。
“嘿,我查過了,紐約人也是這么買二手票的。”
“不要輕易接受其他人的好意,因為到了這個階段,那些好意,都帶著價簽。”
“我明白了。”韓易鄭重地應承,“我會做到的。”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他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覺得最好吃的紐約披薩店。因為每一家的味道確實都相差不多,只要夠咸、夠油、夠多芝士,就會有人喜歡。”
芭芭拉語氣有些生硬地打斷了韓易的自我辯解。”
“你……”
“很有道理……那面對她,我該怎么做呢?”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難過起來,干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我不想去時代廣場找朋友,呆在那里看他找最好的拍攝角度,所以,就漫無目的地沿著第八大道閑逛,從第49街走到了第42街。”
明明在高檔公寓里,半夜卻有床蟲往身上爬。
韓易仔細思考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說道。
“這個,應該也是我想體驗的紐約生活中的一部分吧?”
“很簡單……如果你只是喜歡我們,別說你愛我們。”芭芭拉柔聲解釋道,“我們是……擅長幻想的生物,任何語,都會在我們的腦海里,像電影一樣生動地播放。如果你說你喜歡我們,我們會想象跟你一起去看電影,在你肩頭睡著,又被你吻醒的場景。但如果你說你愛我們……家庭、房子、孩子,付不完的賬單,大吵一架之后的依偎,這些東西就會飛進我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