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與純真同時顯現的那種奇妙。
聽見韓易最后這句話,芭芭拉的眼眸里迸出別樣的光華。剛才來99美分新鮮披薩店的出租車上,芭芭拉在手機上給韓易看了巴拉頓湖的照片。
韓易想了想,回答道。
“如果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說明你跟我一樣刻薄。”韓易沖她擠眉弄眼,“anyways,我當時差一點就進影院了。我想的是,隨便看一部電影,消磨一下時間,等那個朋友拍完照片我們再去吃正經的東西。我很喜歡amc的雞柳,拿來墊墊肚子完全沒問題。”
“好吧,故事是這樣的……”
“于是,在那個路口,我選擇了amc影院相反的方向――右轉。這家店,恰巧就在那里。”
“我也喜歡它們!”芭芭拉舉手示意,“特別是跟燒烤醬搭配。”
“什么意思?”韓易有點不太明白。
“那不是我……”
說到這里,韓易拿起自己的那塊披薩,送進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發出代表滿足的咀嚼脆響。
“聽著,我不能告訴你具體該怎么做,因為這跟你自己的真實想法息息相關,而我確信,你可能自己都還沒有想好到底想要什么……我只能告訴你,在你最終做出決定之前,不應該做哪些事。”
“第159號。”
“本地人看到的,全是地獄。”芭芭拉打趣道,她比韓易在紐約呆的時間長得多,所有讓紐約客發瘋的事情她都經歷過。
“有。”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第一次踏上了紐約的土地。什么地方我都想去,什么東西我都想體驗一下。我的朋友同意這句話的前半段,我們連地鐵都沒怎么坐,靠走路逛遍了曼哈頓,除了地標景點,比如帝國大廈、華爾街還有中央公園之外,我們還跑到每個住宅區去逛了一圈。炮臺公園、切爾西、翠貝卡,當時好像還不叫億萬富豪街的西57街,當然還有上東區。”
“吹吹風,能讓我的思緒更清晰一點。”
“就在這塊披薩入口的一瞬間,我感覺我變成了一個紐約客。聽上去好像有點傻,但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我在最像紐約客的狀態下,吃了最紐約的垃圾食物,andidon'tgiveafuck。”
男女之間的糾葛,當事人體驗起來百轉千回,但真要向外人傾訴,剝離掉那些復雜多變的心理活動,落到口頭上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情。一塊披薩、一小玻瓶可樂的功夫,表達與概括能力都相當出色的韓易,除了三個姑娘的名字與真實身份之外,用盡量精煉的語句,讓芭芭拉-帕文把情況了解了個八九不離十。
“你不是那種會喜歡露水情緣的男人,從伊比薩的第一晚開始我就清楚這一點。你是那種,我給你做一頓簡單的松餅早餐,你也能把氣氛變成新婚夫妻溫馨日常的那種人。”
“2013年,我跟我的室……朋友,到紐約來旅游。那是我第一次來紐約,什么都特別好奇。來之前,我做了大量的攻略,包括要在紐約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什么才是最正宗的紐約客體驗,哪些細節只有本地人才會留意。你明白嗎?不管去哪里旅游,我都不想當游客,因為游客看到的城市是空洞的。也許光鮮,但絕不會有靈魂。”
“嗯……感覺有點棘手。”芭芭拉摩挲著下巴,欲又止。
循著芭芭拉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家燈牌是紅色、海報是紅色、中文logo毫無疑問也是紅色的餐廳映入眼簾,就在他們旁邊不到十英尺的距離。
“旁邊就是一家中餐館!”
為芭芭拉打開車門,韓易向她柔聲告別。
“你的嘴,易……我終于知道,那三個姑娘是怎么迷上你的了。”
“我希望如此。”韓易笑笑,“我也在為此而努力。”
韓易呼出一口粗重的濁氣,雙手緊握住高腳桌的邊沿,無比真誠地看著芭芭拉-帕文。
“首先我得說,你有一件事情做得非常對。”
“沒錯,但是你不可能真的讓我吃漢堡王或者dunkin'donuts吧?那邊就只有這些東西。”韓易指了指芭芭拉身后,故事里的他走來的方向,“當我走到這里的時候,就像你猜的那樣,我第一眼看到的確實是中餐廳,但那個時候里面已經坐滿了食客,還有人在外面等位,我不想去湊那個熱鬧。于是,自然而然地,我注意到了它旁邊的這家99美分新鮮披薩店。”
“等等,等等,阿姆,慢點。”
“hmmm……”
“所以我才說你做得非常好呀。很少有人會像你這樣,在感情上寧愿直白到露骨,也不愿意用甜蜜的謊去修飾它。所謂的不近人情,其實是最無私的關心和體貼……她們沒喜歡錯人,真的。”
“spillthebeans,chandlerbing。”
“是啊,三年了。”韓易點點頭,“那個時候,我還以為詹妮弗-勞倫斯會是下一個克里斯汀-斯圖爾特。”
“你看,你還說你不能給我直接的解決方案,這不是已經幫我解決三分之一了嗎?”
“好,今天的芭芭拉授課時間就到這里。感謝你請我吃的披薩,易,我得先回家了,明天一早約了tay-tay……不對,她約了我和卡莉幾個朋友,去靜湖遠足。開車去。”
“全是事實。”韓易回答道,“除了名字與身份之外,我剛才跟你說的每一句話,100%都是真實的。”
“不管她們是否能得到你,至少,在過程中,她們是絕對安全的。”
“那就糟糕了。”芭芭拉遞給他一個深表同情的眼神,“哪怕是現在,不提前買,《摩門經》的票也不好拿到。”
“不過,我們愛好不同,在想體驗的東西方面總有分歧。我喜歡音樂劇,但他連音樂都不怎么聽。所以,我們決定不勉強彼此。到紐約的第三天,我們臨時起意,晚飯之后各自活動,他帶著單反相機去時代廣場拍照,我去看我的《摩門經》,晚上再匯合,畢竟距離不遠。”
“恰巧就在步行兩百米后的那里。”芭芭拉糾正他。
芭芭拉的食指和中指分開,對準自己的眼睛。
中國湘。
韓易選擇的這家披薩店,跟紐約1900家披薩店中的絕大多數一樣,以外賣為主,沒有堂食區域。店家在門外放了三張高腳桌,供懶到連披薩都不想拿回家,或者餓到實在走不動路的顧客使用。
“相信我,你需要我的分析。你這團……未知的混沌。”
“那我想我那天應該也是喝醉了……精神上。闖進店里,要了一個玻瓶可樂,一塊意式臘腸披薩,撒了點芝士粉、辣椒片,然后……shit,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披薩。”
“如果你告訴我們,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我們就會堅定地相信,至少在你眼里,我們確實是那樣的完美無缺。如果你告訴我們,你會永遠在我們身邊,我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倚靠你,希望凌晨四點做了噩夢之后醒來,你會在一旁輕拍我們的背,安慰我們。”
將韓易調好味的披薩送進嘴里,芭芭拉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別說話,先聽我說。”
上了地鐵,發現空調壞了,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都要在擁擠的車廂里聞身邊的人昨天吃了什么。
“別誤會,我并不是說我是什么‘壞婊子’。”
“每種當地人司空見慣的本地美食都是這樣的,炸雞、熱狗,還有你們那邊的goulash,和我們那里的……面條,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作為披薩老手的韓易,把餅子折起來大快朵頤,少許油脂被擠了出來,順著折痕向韓易嘴里緩慢滑去,這塊披薩有多油膩、多不健康,可見一斑,“它們提供給我們的,是生活的慣性,和慣性帶來的舒適。”
“做個獨角獸,追逐彩虹,而不是暴風。”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時間里,韓易仔細講,芭芭拉認真聽,遇到措辭模糊或者難以理解的語句,后者還會主動出聲問詢。
“最后一條建議,別跟像我這樣的女孩鬼混。”
“你要聽故事的,現在到解決問題的時間了。”
“第一,我們在這家餐廳的……外面。只有一個桌子,沒有座位。”
別說修復了,碰一下外殼都會死機。新居民能做的,就是捏著鼻子、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拼命適應。
“那么遠?”
“保持距離,但依然對她友善、真誠而熱情,繼續扮演你應該扮演的導師角色,與此同時,盡可能讓她忙起來,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等她從職業生涯和個人生活的其他方面獲得了充分的滿足感,我想……她自然就會對你的感情有更新更深的考量。”
“什么?”芭芭拉歪歪腦袋,俏生生地問道。
14街有輛車趴窩了,所以半個小時的通勤變成了一個半小時。
韓易伸出手,攔住一輛正好左轉的黃色出租車。到了這個時間段,曼哈頓的出租車基本都在餐廳云集的中城區游蕩,尋找闊綽的乘客。
“一切改變的發生,要從我跟你告別之后,回到美國說起……”
“真正的紐約客,了解這座城市的每個門道。對他來說,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對他說不,任何困難,他都認識能解決他的那個人。”
99美分的字體是中號,披薩店的字體是大號,新鮮這個詞的字體,則是超小號,似乎是店家生怕顧客用這個詞來怪罪他們虛假宣傳。
“‘我愛你’、‘我們搬到一起吧’、‘我們結婚吧’,很多男人覺得――這個社會也覺得――這些承諾應該按部就班,一個個說出來。在一起三個月,如果還不說我愛你,說明這個男人很不真誠。在一起一年,如果不同居,好像關系就卡在了第一步。在一起三年,如果還沒求婚,就證明感情出現了危機……所以,有的時候,我也很理解男人。重壓之下,做出違心的承諾,當然會害怕了,因為你們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
掛在他們身后的夕陽,給彼此的后背染上溫暖的橙紅,也將二人的身影拉得碩長。他們身前,站滿了駐足停頓的游客,每個人都舉著手機,不停按下快門,記錄這蔚為壯觀的曼哈頓日落――第14、23、34、57,還有他們所在的42街,本就是觀賞夕陽勝景的最佳去處。
“拿出你對披薩的那種熱情。三、二、一,go!”
“你向前兩個女孩子坦承了一切。你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沒有實質的突破,但確實邁進了一大步。但第三個,現在還什么都不知道,對嗎?”
“沒什么,我想說……別坐地鐵了,我幫你打個車吧,現在坐地鐵不太安全。”
“我想……你剛剛準確描述了所有紐約客的精神狀態。”芭芭拉笑得前仰后合,差點把桌子撞倒。
芭芭拉向后翹起腳尖,倏然展顏一笑。
“是啊,所以要在那邊住兩天。我們正好都在休假,到時候從靜湖直接往全世界各地飛。”從韓易肩頭取下她的健身包,笑意盈盈地道了聲謝,芭芭拉-帕文說道,“五點半就得出發,我現在要回去收拾行李,然后趕快休息。”
“你得是有多餓,才不愿意再多走兩步,去……chinaxiang?并不是說中國人就非得吃中餐,而是那家餐廳明顯看起來要好很多。”
單獨邀請芭芭拉去參觀他的公寓,聽上去不像是純粹的朋友之間該做的事情。
“因為我只是來旅游的,而你是來征服的。”
“所以,這是我的第一個建議,不要對你喜歡的女孩做出盲目的承諾。不要讓她們在歡喜中苦苦等待,最后換來的卻是冰冷徹骨的失望。期待一旦建立起來,再摧毀它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我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不趕緊嘗一口?”
芭芭拉的手湊到韓易眼前,驅魔似地晃了晃。
靜湖離曼哈頓,足足有283英里,開車的話,四個半小時是最短的預計時間。
“我在探索紐約,而紐約在服侍你。”
“promisemenopromises。”韓易低聲念叨了一句。
“那個……”
走到第七大道,在時代廣場一號的地標性建筑前拐彎,對韓易和芭芭拉來說都是一件深深植入潛意識里的自然行為。待由西向東的行進路線改換成自南至北,暖意融融的夕陽不再烘烤著他們的脊背,芭芭拉才開口說道。
“長話短說,我讓她們知道了我對她們都有感覺,她們也知道了各自對我的感覺,現在我們像一個特別奇怪的西部牛仔對決場面。三個人摸著槍套,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有幾顆子彈,不知道那些子彈有什么用,更不知道該不該開槍,沖誰開槍,開了之后會發生什么……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說完了。”
“哇噢,你好刻薄。”
“第三……”
自第一個開拓者靠岸以來,已經有392年歷史的紐約,就像一臺老到開機都費勁的modore64,靠一堆屎山代碼堅持到現在。
“讓我猜猜。”故事配餅,越吃越有味道的芭芭拉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沖回劇院,給了售票處那個人五十美元,讓他把你的名字放到等待名單的第一位……newyorkstyle。”
“這詞也太嚴重了。”
照片里湖水的顏色,與她的瞳孔一模一樣。
“加油,你會成功的,嗯……第二點,我想問你,你覺得,第三個女孩,是真的喜歡你嗎?”
“心情一下就變好了,因為……真正的本地人,怎么可能為了《摩門經》買不到票就失落呢?”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直接對她說不,反而會讓她……更有興趣?”
“在我看來,之所以會有那么多激烈的爭吵和絕望的分手,追根溯源,是因為男人和女人對做出承諾這件事的認知差異。你們認為承諾是一件能讓對方開心的事情,是一段關系想要進展到下一步,必須完成的任務。但我們認為,只有當你內心的情感真正充沛到了那一步,才應該做出承諾……我想,這就是很多男人害怕承諾,卻又一直在做出承諾的原因吧。”
“i'llseeyouwheniseeyou。”
“seeyou。”
學著紐約客的動作,韓易拍了拍車頂,站在原地看著黃色出租車迎著中央公園的方向,在最后一縷暉光里漸行漸遠,喃喃自語。
萬字大章,求月票!!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