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油燈未熄,在帳頂投射出影影綽綽的圖案。蘇晏躺在厚軟的床褥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明明閉了眼,卻仿佛仍有視線,眼前滿是走馬燈似的畫面,晃動個不停:
串著金珠與綠玉的細長發辮。
胸肌上的黃金**。
腰腹處的樹形刺青。
低回滑弦似的尾音。
橄欖石色的瞳眸中漾著秋陽般的笑意。
瞇眼望著京城方向時悠遠而向往的神情。
奶香翻滾的鍋茶。
深色手臂上纏繞的淡青色發帶,玉葉片泠泠作響……
在神思模糊的睡與醒的間隙,他仿佛騎在了一匹洪荒巨獸似的野馬上,身體隨著馬背上下顛簸。他在駕馭馬,或者被馬駕馭,這并沒有什么不同,同樣是被最原始而動人的律動支配了身心。
那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寬闊雄偉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為了不繼續墜跌,他只好揮舞手腳奮力勾攀,最后緊緊攥住了一圈黃金圓環……
――蘇晏霍然睜眼,坐起身,怔怔地發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
打開柜門,內中有個木箱,裝的是日常雜物。他從中掏出一個頸部鑲嵌金絲與綠松石的牛皮水囊,還有一雙平平無奇的厚絨羊皮綁腿。
拔出水囊的塞子輕嗅,依稀還能聞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
甜味在舌尖驚鴻似的一s,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與越來越沉重的苦澀……
蘇晏手中用力捏著空癟的水囊,還有那雙皮質柔韌的綁腿,眼眶驀然涌起潮濕熱意,向虛空發出無聲的叩問:阿勒坦,你真的死了?
*
五天后,蘇晏見到了在錦衣衛的押送下,從靈州策馬趕來的霍脫銑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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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回來了兩名。”霍襠齙遼穡八腔に突蹺錚叩寐鵲攪送嘵薟柯淞斕兀16仗顧勞齙南8嶄沾梁雇躉16x小;16p粗慮ㄅ牽遣輝副環謔敲白怕壹踴乩矗宦芳櫳粱氐角逅迨宋ㄓ嘍恕!
蘇晏又問:“你可查問過這兩名幸存者,瓦剌部落當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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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隊長與虎闊力面對面說過話。他告訴我,瓦剌沒能拿回他們大王子的遺體。聽說是在銘國毒發身亡后,連尸身都腐蝕成泥,虎闊力手上,只有他兒子一縷變白的發辮。”
蘇晏眼底乍亮,似乎發現了個重要的線索,“‘聽說’?瓦剌人聽誰說的?”
“那隊長說,是站在虎闊力身旁的一個瘦高的黑袍人,看不清長相。但他略通蠻語,聽見瓦剌族人稱之為‘大巫’。”
“黑朵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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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阿勒坦的那批侍從呢,回部落了么?”
“我也問了,那隊長不知道,沒人提起這事。而且他不認識阿勒坦的那批侍從,就算見到也認不出來。”
“阿勒坦的那批侍從,怕是在半路上全軍覆沒了,否則哪怕回來一個人,都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面。”蘇晏沉靜地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要沒見到尸首,我們就不能當阿勒坦已經死了。這是我們唯一的破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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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又轉而問嚴城雪:“嚴寺卿,解藥制作出來了么?”
嚴城雪因為天寒趕路,凍得面青唇白,但依然是那副愛答不理的傲慢模樣,“沒有。還缺好幾味藥材,你答應派人去南疆尋找,還沒找到么?”
蘇晏皺眉:“一北一南,路程太遠,那幾味藥材又罕見,短時內拿不回來。”
嚴城雪撇了撇嘴:“那就繼續等,雖然等也是白等。蘇御史,你在做什么夢,那蠻子中了‘邊城雪’,至今業已三個月,絕無生還可能。”
蘇晏冷冷道:“阿勒坦要是真死了,你和霍嫉盟潰蘼勰忝鞘遣皇欽嫘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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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嘲諷地看他:“你以為你們兩只替罪羊有這等分量?未免太高估自己。實話告訴你,虎闊力已向朝廷投遞了滿是敵意的國書,萬一戰火燒起來,我大銘將要同時迎戰韃靼和瓦剌,你覺得勝算幾何?”
嚴城雪臉色更白,但仍嘴硬:“與北夷之戰,遲早要打,現下開打未必勝算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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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城雪聲音尖銳,眼中怒火狂烈地燃燒:“阿勒坦要真是我殺的,是我導致了國家損于戰火,千刀萬剮我都認。莫說你要砍我祭旗,我自己都能二話不說跳進煮沸油的大鍋里去!但我不是兇手!不是!”
蘇晏這下確認了,霍嚴二人的確與這個案子、與黑朵之間并無瓜葛,他們純粹就是被黑朵利用來挑起兩國戰爭的工具。這工具不是他們兩人,還會有其他銘國人。
阿勒坦的這趟歷練之行,從一開始就是個巨大陰謀的承載品。
“阻攔神旨之人,必被神靈的怒忿燒成灰燼……”
如果黑朵認定的神旨,就是挑起兩國戰爭,那么曾經試圖交好大銘、想要結盟的汗王虎闊力,以及險些與大銘宗室聯姻的王子阿勒坦,就都成了“阻攔神旨之人”。
他利用嚴城雪和霍畝褚猓焉卑16仗共16栽嘸藁齦瘓:熳販11幀o氤鍪執罹勸16仗溝木:熳芬彩恰白櫪股裰賈恕保員凰頻階呋鶉肽В皇前19肺涔Ω咔浚峙亂慘崴賴背
接下來的阻攔者還有誰,大銘邊防守軍?力圖維持北疆平穩的景隆帝?還是總想揭露真相的蘇晏蘇清河?
在這場陰謀中,黑朵唯一沒料到的變數,大概就是沒找到阿勒坦的尸首。
但他憑借著暗中設局和自己的影響力,照樣挑起了瓦剌汗王虎闊力的憤怒與復仇心。
如果他還想火上澆油,那么銘國方面的仇恨又會如何挑起……
蘇晏突然想起了在大銘境內燒殺劫掠的韃靼騎兵身上,那枚可以被擦去的狼頭刺青。
他遇到的那些騎兵,或許真的并非韃靼人,打著韃靼太師之子兀哈浪的旗號,實際上卻是……瓦剌人?是黑朵安排的又一個局?
試想一下,這批故意混在韃靼人中的冒牌貨,一旦被大銘軍隊俘虜,真實身份曝光,景隆帝會怎么想?
――原來瓦剌的結盟示好,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他們一邊拿著大銘許以的好處,一邊劫戮大銘的土地與子民。
皇帝會降下雷霆震怒,這場復仇的戰火將越燒越烈,除非一方被徹底屠滅,或者雙方兩敗俱傷,再無停歇的可能。
這個黑朵大巫……蘇晏咬牙想,他圖什么?莫不是個反人類的瘋子!
韃靼又在其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是黑朵的指使者?是從犯?還是另一個被利用的工具?
蘇晏覺得胸悶欲嘔,踉蹌后退了兩步。荊紅追將他的后背攬進自己懷中,一邊輸入真氣,一邊低聲喚道:“大人,寧神靜氣。”
“他必須得活著……”蘇晏極力平復激蕩的心緒,在荊紅追懷中輕聲呢喃,“阿勒坦,他絕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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