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這回對準了蘇晏。
百步須臾便至,蘇晏在周之道身邊勒馬停住,說道:“知府大人小心。我已放出穿云哨箭,衛所援兵很快就會到來,再多撐住片刻。”
王辰恨然大叫:“你!是你放的哨箭!”
蘇晏與他之間隔著數十名捉對廝殺的兵卒和賊匪,一個官袍著身,高高在上,一個布衣芒鄭岬度狙哪慷醞
紋了花臂的賊頭依然袒胸露腹,裸著健碩的深褐色肌肉,火光中泛著汗濕的油亮。半邊臉輪廓硬朗,胡茬粗野,另半邊臉濺上血污,目光中波濤如怒,又沉淵如邃。
蘇晏想起他朝自己抬起手掌,朗聲說道“擊掌為誓”的豪爽模樣,心底忍不住一軟,對荊紅追說:“我想和他說話,但怕聲音傳不到那么遠。”
荊紅追縱身躍到蘇晏的馬背上,手掌抵在他后心,“大人說吧,只需正常聲量,他會聽見的。”
蘇晏開口,發現聲音在內力激發下,果然輕松傳到遠處,卻不像后世的擴音器效果,而是凝成一線,送到對方身旁,直如面對面說話一般。
“王辰,王武。”蘇晏清晰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痛失親人,心中悲憤,要報仇雪恨。但冤有頭債有主,以峻酷刑法草菅人命的是御史陸安杲。我已秉持圣旨,將其革職查辦,命人押解回京,聽憑天子處置,料他即便不死,也免不了坐牢或流放。
“我亦將本地馬政不當,導致動亂之事上報朝廷,請求暫緩嚴捕令,安撫民心,妥善安置流民,待馬政清理見效,便可以恢復耕作生產,使官民各安其職。還請你們相信我,給我一些時間來兌現承諾,別被仇恨迷了本性,俠盜與暴徒,本就在一線之間。”
王氏兄弟俱是一愣。王武率先喝道:“陸安杲只是被革職,又怎能抵他一年來濫殺無辜的罪孽!我兄弟倆且不說別的,先要親手砍下他的頭顱,以祭爺娘!”
蘇晏道:“他有罪,國法治之。若人人可行私刑,國家會變成什么樣?你們打家劫舍的官紳富戶,家里也有父老妻兒,有仆從下人要養活,刀劍無眼,誤傷他們的性命,一樣是作孽。那么他們的家眷也可以對你們行私刑,抓來砍頭嗎?還有你們劫持的軍械。你們只想壯大自身武裝,有沒有考慮過,邊關將士若是缺少武器,如何與韃靼人作戰?將士們血灑疆場,家中的爺娘、兒女不是一樣悲痛欲絕嗎?”
王武噎了一下,又道:“我們又不是圣人,哪里管得了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只顧著一方窮苦鄉親,與我們手下百千個弟兄,讓他們有吃有喝,別凍死餓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蘇晏反問:“你們顧著百千個人,已覺不易,那么當朝皇帝要顧著七千萬到一億人口,難道就容易?”
他誠懇說道:“朝廷管理著偌大疆土、眾多人戶,無論是政策與吏治,都不可能不出錯。如今馬政出了錯,是民不聊生的大錯,皇上也掛念百姓,憂心如焚,故而派我前來清查治理。你們就不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實現對君王與百姓的承諾,對未來清平世道的
期許嗎?”
王武咬牙,陡然爆發出一聲厲喝:“休得多!你看這滿地的血,就像陳年怨恨,哪里還洗得干凈!落草為寇這條路,我兄弟倆既然走了,就不得不走到底,否則落在朝廷手里,還能有活路?今夜我們劫獄救人,又砍殺這許多官兵,早已犯下無赦的大罪,官是官,匪是匪,自古不兩立,不必再勸!”
蘇晏見他頑固不肯受降,又問王辰:“你也是這么想的?”
王辰猶豫了一下,沉聲道:“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你問。”
“我爹娘被砍頭當夜,你可在刑場?為何沒能救下他們?”
蘇晏語塞,心中愧疚頓生。他也十分懊惱,因為初涉地方,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按正常邏輯與行事規程,先向同事了解情況,出勸阻;勸阻不住,就準備祭出尚方劍強行救人。誰料被擒獲的齊猛驟然暴起,陸安杲受驚之下擲令簽大喝一聲“快”,劊子手條件反射手起刀落。
此刻荊紅追關心他安危,忙著帶他脫離戰圈,而錦衣衛們奉皇命也只管保護他的安全。他猝不及防下,的確沒有及時下令,讓他們先去救人――即使下令了,怕也趕不上刀鋒落下的毫秒時間。
陰差陽錯,天意捉弄,才造成今夜這一場血戰。
理智上知道,此事自己并無責任,可感情上,依然覺得內心難安,也不知那些明或不明真相的民眾,會在背后怎樣罵他……
蘇晏嘆息,黯然道:“我很遺憾。”
王辰牙關緊咬,眼眶赤紅,緊緊盯著他,似要將這少年官員的身影鐫刻于心,再用刀刃,一道一道從心頭刮去。喉嚨里仿佛塞了一塊礪刀石,每個字眼都從上面血淋淋地磨過去,他哽塞道:“擊掌誓,就此作廢……今后再見,只是以命相搏的仇敵……就以此箭為見證!”
他將長弓拉滿到極限,箭矢猶如破開太初黑暗的閃電,射向前方。
荊紅追瞳孔猛一縮,沒有徒手接這蘊含了全副心神精氣的決絕一箭,而是抱住蘇晏,腿夾馬腹向側邊閃避。箭矢呼嘯而過,不知飛向虛空何方。
蘇晏手上緊抓荊紅追的胳膊。
荊紅追知道他心里難過,在他耳畔低聲道:“這一箭準頭歪了,哪怕不避開,頂多也只是被箭風劃破一點皮。這賊頭心底知道爹娘的事不能怪大人,只是情面上過不去。大人不要自責。”
身后一匹飛馬馳來,傳令兵遙喊:“衛所見哨箭后出動人馬,援兵來啦――”
王武大喝一聲:“好個鐵嘴御史,說了這多,使的都是緩兵之計!弟兄們隨我走,殺出重圍,出城去!”
眾賊匪嘶聲高喊,舉著武器朝周之道與蘇晏所在的方向沖來,如一股黑色洪流撞開官兵合圍。
登時場面混亂不堪,荊紅追只緊著蘇晏,拔劍削斷一把把劈過來的兵器,撥開如雨亂箭。而蘇晏還要顧著一個手慌腳亂從馬背上滑下來的周知府,拼命將他往自己這邊拉。
幸虧此時十八名錦衣衛緹騎趕到,護住兩人,邊打邊撤。不多時高朔也帶領七八個密探趕來,加入保護圈,壓力頓時減輕。
在三名匪首的率領下,賊匪徒眾終于趕在衛所精兵進城之前,沖出城門,與接應的楊會匯合。
而此時衛所五千人馬的前鋒已抵擋城郊。兩軍短暫交鋒后,響馬盜死傷慘重,王武王辰便下令邊打邊撤,向慶陽府方向逃竄。
他們之前已做好在陜西司境內流竄,打游擊的戰術規劃,故而也并不攻打慶陽城,而是挑選守備薄弱的州縣劫掠,四處吸納流民,由慶陽府南下平涼府、鳳翔府、漢中府,又繞過西安府往東。
進入河南地界時,隊伍已發展到數千人,甩掉“響馬盜”的名號,改稱“義軍”,聲勢大振。但畢竟成員以農民、馬戶、軍余為主,還有不少地痞無賴,只知殺貪官污吏、劫地主豪強,間或禍害百姓,也行了不少奸淫擄掠之事,軍紀不整。
后又吸納了河南的“廖瘋子”一部,嚴整軍紀,打出了“替天行道、重開混沌”的旗號,由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了一支幾萬人的正規軍。其時正值新舊帝位更迭、朝廷局勢不穩,引發了一場險些動搖半壁江山的騷亂。
當然,只是后話了。
蘇晏這只穿越時空的小蝴蝶,翅膀掀起的微末之風,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的命運,也不知能否在將來那個時刻力挽狂瀾。
只知眼下,他大病未愈,頭暈體虛,強撐著主持大局,護住周知府等一干地方官的安全,成功拖延局勢直至到援兵到來,用最小的損失,從響馬盜手中保護了延安城。
塵埃落定后,由于元氣耗損太甚,眼看他臉色發青,冷汗漿出,眼一閉直接暈了過去,把荊紅追和錦衣衛緹騎們嚇個半死。
荊紅追抱著他一路狂奔,跑得比馬還快,沖進醫廬,揪著大夫的前襟求他先治蘇大人。
大夫也被這陣勢嚇到,仔細把脈診治后,皺眉道:“病人是否數日高熱,飲食不進,剛退熱又奔波勞碌?”
荊紅追懊悔地點頭,心想早知如此,就該拘著蘇大人不讓他去,管其他人怎么著呢!急問:“可有大礙?該如何醫治?需要什么珍稀藥物?我可以想法弄來。”
大夫捋須笑道:“后生,關心則亂。他只是病后體虛,又挨了幾天餓。只需飲食清淡溫補,多靜少動,慢慢調養幾日,便可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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