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正午的陽光,依舊毒辣的很。
法蘭的軍營像是一塊被熨燙過的紅絨布,整齊鋪在伊貝河的河灘上。
數千頂赭紅色帳篷沿著在木質圍墻與壕溝后排列,巡邏的士兵們則是被烤的兩眼發昏。
在這個天氣下,唯有騎兵們才不得不頂著烈日,牽著戰馬到河邊飲水。
只是他們剛剛走出營門,還沒聞到此地特有的魚腥味與焦煙味,便見到一騎快馬奔來。
“緊急軍情,躲避,躲避!”
騎兵們紛紛讓開道路,好奇地追著那身影沖入柵欄之后。
沒用多時,中軍營帳就忽然傳來消息,命令各千夫長們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到主營帳集合。
千夫長們從各自的帳篷里走出來,翻身上馬,帶著親從騎士趕到。
掀開帳篷,走入其中,軍團長蒙泰爾與顧問喀齊伯爵已然趴在桌前研究著桌面上的地圖。
喀齊伯爵用象牙杖尖敲著河道的位置,眉毛擰成一個大疙瘩:“沒事,星火鎮還在我們手里,他們吃了五千人就吃了。”
“蓋爾怎么搞的?就是抓五千頭豬,也能逃出來幾百只吧?”
在帳篷內,蒙泰爾背著手來回踱步,汗水將他的頭發一綹綹地粘在額頭上。
喀齊伯爵慢慢抬起頭:“蒙泰爾,你要學會鎮定,守住這里,咱們立于不敗之地。
在戰爭中,要先不敗,然后才能取勝,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說的什么道理!”蒙泰爾的手按在劍柄上,指節發白,“蓋爾帶的是去年剛練的新軍!
甲胄是新的,長矛是新的,連馬蹄鐵都是三月剛換的,就這么扔了?
國王問起,我怎么說?說我們看著生力軍被吃掉,連動彈都不會動彈。”
“這……”喀齊伯爵皺起了眉毛,他知道這是蒙泰爾的第一戰,更決定了風暴岬第一第二軍團未來的預算。
可他現在這副沉不住氣的樣子,實在是與之前大相徑庭。
不應該啊,這蓋爾貿然出擊就很詭異了。
為什么蓋爾會如此急躁,非要扳回一城呢?
喀齊伯爵沒想清楚,也來不及想清楚了,因為蒙泰爾直接對著千夫長們開口:“準備一下,我們去迎擊敵軍。”
“不行。”原先還在坐著的喀齊伯爵猛地站起,“守住這里,圣聯遲早得主動來攻,到時候打不打、怎么打,由我們說了算。”
“這是我的軍團,我說了算,法蘭人從不當縮頭烏龜!”
“不,這是殿下的軍團,殿下說了算,我們都只是執行者。”
“是啊,這是殿下的軍團,但我是被殿下任命的軍團長,所有的命令不該由我下達嗎?顧問閣下。”
蒙泰爾故意在顧問這個詞上加了重音。
喀齊伯爵先是一愣,隨后像是第一次認識一般,瞧著昨日還恭順的學生。
隨后,他像是被刺到一般,脖子都紅了:“你才多大,你有過作戰的經驗嗎?你和圣聯交過手嗎?”
“圣聯只是一個新興的國家,他們的軍隊建立都不到十年!”
“十年足夠建立起一支強大的陸軍,我見過,我知道他們的厲害。”
“是啊,你當然知道。”蒙泰爾忽然譏笑起來,“我和圣聯從未交過手,可總好過你這個敗軍之將!”
帳內的空氣像被夯過的泥土,在這個瞬間忽然密不透風。
千夫長們的低語聲越來越輕,最后只剩燭芯爆開的“噼啪”聲。
“你說什么?”喀齊伯爵舉起手杖直指蒙泰爾胸口,“我當年清剿南部郡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法蘭人雖死猶要沖鋒!”蒙泰爾此時撕破臉皮,也顧不得許多了,“你敗了一次,就把圣聯捧的多高一樣,不就是為了掩蓋你的失敗?
讓你當顧問,是為了讓你給我有效的軍事意見,不是讓你當縮頭烏龜,不是阻止別人勝利。”
“你!”喀齊伯爵氣的都暈了頭,話都要講不明白了,“你這么打仗,你必敗,圣聯難道是什么農夫起義軍嗎?
我講了多少回了,分兵是大忌!”
“比農夫起義軍強不了多少,他們和萊亞軍隊打仗時多慘烈?
我們進攻風車地時,有遇到類似的仗嗎?這還不能說明誰比誰強嗎?”
蒙泰爾本該在最開始,就參與風車地之戰,搭上軍功晉升的快車道。
結果莫名奇妙就搭上了一個新軍改革的任務,沒能上戰場。
雖然憑借這個任務,成功當上了軍團長,可沒有軍功履歷誰服他啊?
如今這開門第一戰,他就必須打勝仗,尤其還是他給蓋爾下的出擊的命令。
最重要的是,圣聯建立才幾年啊,靠著千河谷優秀的匹配機制,打的都是一些下三濫軍隊。
要說精英軍團有嗎?蒙泰爾知道肯定有,但近衛軍不是在春泉堡嗎?
王國密探都說了,這批與他們交戰的士兵是匆忙組建。
原先人員都不滿,聽說要打仗了,才急匆匆從民間征召的士兵,連騎兵騎的都是驢和騾子。
這可是王國密探傳遞的消息,做不得假。
這種軍隊的質量可想而知,這要是打不過,蒙泰爾改姓加拉爾!
“好啊,你個白眼狼啊,你……”喀齊伯爵軍隊出身,氣一上頭,自然不管不顧,掏出手杖就要打。
千夫長們慌忙上前,四人架住喀齊,三人拉住蒙泰爾。
一名千夫長被擠在中間,頭盔都歪了:“兩位閣下!息怒!再吵下去,外面的士兵們該聽到了。”
蒙泰爾喘著粗氣,掙脫千夫長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看了眼帳篷外,時間已經不早了,雖然只是中午,可大軍開拔總要時間。
帳篷內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蒙泰爾與喀齊伯爵稍微平緩一些的呼吸聲。
沉默仿佛一根針,扎的帳篷內的眾人坐立難安。
不過在眾人大氣都不敢出的時候,蒙泰爾忽然甩開千夫長的手,來到喀齊伯爵面前。
就當千夫長們隨時準備上前攔截時,出人意料的,蒙泰爾聲音陡然放低:“老伯爵說得是,是我急糊涂了。”
喀齊伯爵的眉毛挑了挑,顯然沒料到他會服軟。
“年輕人不氣盛,那能叫年輕人嗎?”給了臺階,喀齊伯爵自然順著下來,“戰場上,恩恩怨怨口角之爭,還是要讓位勝利的。”
“伯爵說的對,那要不這樣,晚飯前,我們召集各千夫長百夫長,一起商議到底是留守還是出兵,如何?”
雖然這不是喀齊伯爵想要的結果,但他有信心說服那些士兵。
相比于初出茅廬的蒙泰爾,喀齊伯爵的名聲與軍中威望可高多了。
“既然蒙泰爾大人想通了,”喀齊伯爵緩緩坐下,“我沒意見。”
旁觀的男仆忽然著急地眨了眨眼,卻見蒙泰爾向他遞了一個兇狠的眼神。
男仆馬上不再躁動,他知道自家領主的性子。
告別了中軍營帳,喀齊伯爵來到了一間專門分配給他的院子。
士兵們趕走了院子原先的主人,讓喀齊伯爵住了進去。
相比于帳篷的環境,這木質的房間都算是更加涼爽清潔了。
按照習慣,喀齊伯爵是要午睡的,可是他躺在床上,卻是橫豎睡不著。
窗臺被午后的陽光曬得發燙,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從床幃漏下的光柱里翻滾。
他躺在這張哥特式四柱床上,手背上的皺紋在光線下格外清晰。
睡意像潮水般漫上來時,他腦子里還在轉著蒙泰爾那句“法蘭軍隊不當縮頭烏龜”。
還記得第一次風車地之戰,他比蒙泰爾更急躁,還能拎著戰斧沖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