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祭司院后,這還是楊衍第一次晚起,拒絕出席餐會。
“我想著阿突列巴都的事,沒睡好。”楊衍嘻嘻一笑,招手示意娜蒂亞來到床邊。娜蒂亞見他心情甚好,不見病容,好奇上前:“你怎么了?古怪得很。”
楊衍抓著娜蒂亞的雙手往自已臉上摸:“你摸摸我的臉。”娜蒂亞臉一紅,忙抽回手:“做什么!”一臉想發脾氣卻欲又止的模樣。
楊衍沒在意娜蒂亞的古怪,只問道:“怎樣?”
“什么怎樣?”
“我臉是不是很燙?”
娜蒂亞一愣,伸手摸楊衍臉頰,尷尬道:“燙……你發燒了?”
楊衍笑道:“我沒事,去叫孟德主祭過來,我有話問他。”
娜蒂亞又是一愣,問道:“你要見孟德主祭?”
楊衍疑惑問道:“怎么了?”
“沒事。”娜蒂亞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楊衍不知道她發什么脾氣,讓人打了洗臉水,擦過臉后,精神稍振。昨晚與明兄弟說得不盡興,他想說的話太多,想問的事情也很多,一晚上根本說不完,只要明兄弟愿意聽,他甚至覺得自已能說上十天十夜……
但明不詳提醒他失蹤太久必然引起懷疑,他在楊衍巡視時就注意到那位叫狄昂的人,狄昂是絕頂高手,他會察覺到楊衍出入,楊衍只能盡早離開。所以楊衍只問了幾個最重要的問題就早早回到祭司院,他相信狄昂也察覺到他回來,只是一宿輾轉反側,興奮得難以入眠。
孟德主祭很快就到,禮貌地等神子梳洗后才敲門。楊衍告訴他昨晚自已一晚上沒睡好,擔心阿突列巴都的進犯。
“看來不樂觀。”孟德主祭道,“邊界每半個時辰就送來一封信,幾乎都是壞消息,
蜜兒執政官也攔不住達珂的戰意。他們要求神子出面與他們進行三日戰爭,只給了我們兩天時間考慮,兩天后如果沒見到神子出現在戰場上,他們就會發動攻擊。”
“這之前你說過,達珂說如果三日戰爭后我還沒倒下,他們就承認我是神子。如果我不出戰或者死亡,他們就跟奈布巴都勢不兩立。”
“神子不用理會,阿突列進軍快,尤其三日戰爭時不帶輜重糧車,只帶十袋弓箭、一匹馬、一柄彎刀或長刀、三天的干糧跟一袋烈酒。他們拼的是殺人的數量,而不是占領或征服,這也表示三日戰爭無法持久,他們抵達不了奈布巴都,在那之前就戰敗了。”
楊衍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孟德主祭,用最快的馬和最好的驛使能在黃昏前抵達邊界,將這封信轉交給達珂薩司嗎?”
“神子要寫信給達珂薩司?”
“是的,而且我要囑咐你,這事不用通知古爾薩司。”
“信在黃昏前無法送達,但明日一早或許可以。”
“行,只要在開戰前把信送到就好。”
孟德收下信件,問道:“神子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沒了。”
孟德正要離開,楊衍忽道:“孟德主祭,你還沒答應我另一個要求。”
孟德回過身來:“神子說的是不稟告古爾薩司的事?”
“是的。”楊衍笑了笑,“孟德主祭跟我打馬虎眼呢。”
孟德恭敬道:“幼虎需要父母的爪牙周護。”
“我是神子。”
“神子也會被困于使徒的輕忽與盲從。”孟德主祭說道,“狂風原的困局便是因為信仰的傲慢,遺憾的是,薩爾哈金身邊的祭司們沒有領會薩神給予的警告。”
薩爾哈金的第一次大敗是被尤長帛的長城鐵騎擊潰,在狂風原被困,這段歷史娜蒂亞出關時就在山上說過,楊衍印象有點模糊,但還約略記得。
“那就讓古爾薩司知道吧。”楊衍笑了笑,“我也知道了一些我該知道的事。”
孟德主祭聽出他的意思:“古爾薩司會很高興。”
下午,楊衍來到圣司殿,古爾薩司依舊坐在那張大床上。理所當然的,他早就知道楊衍寫信給達珂的事。
楊衍問他:“我給達珂的信送出了嗎?”
“那封信明日天亮前就會送到達珂薩司手上。”古爾薩司說道,“神子準備好練功了嗎?”
古爾薩司沉得住氣,反倒讓楊衍沉不住氣:“你看過信了?”
“我只是薩司,沒有破損神子火漆的權力。”
“你不好奇我在信上寫了什么?”
“我會根據神子的安排和我對局勢的判斷作應對。”古爾薩司似乎并不在意楊衍跟達珂通信,“但神子的成長讓我欣慰。”
楊衍在象征薩神之子的神椅上坐下,背對著古爾薩司那張大床:“父神在上,我相信薩司是對我盡忠的,但孟德主祭似乎不是,他盡忠的對象是你。”
“神子,不要苛求凡人沒有缺陷,完美屬于薩神。孟德有他的短處,但也有他的聰明,他無法更有分寸了。”
“我相信。”楊衍在椅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接著道,“尊貴且睿智的古爾薩司,我已經察覺到自已身上的變化,請你把誓火神卷的秘密告訴我,讓我知道我身上正在發生的事和未來會發生的事。”
圣司殿里靜默許久,古爾薩司的聲音從楊衍身后緩緩傳來。
“誓火神卷不難練,難在突破三重。第一重六關,神丹初結,練誓火神卷的人會開始發燒,隨著結丹進展,病情會愈發嚴重,輕則冒汗、燥熱、體虛衰弱,每日要飲水一斗才能解渴,重則暈眩昏迷,且這癥狀不可醫治,只能以冰塊冷水緩解,直到功成痊愈,否則終身高燒,直至死亡。”
楊衍曾待在武當,知道古爾薩司所說的神丹非指煉丹那種丹藥,而是意指修練誓火神卷時的進展。
“發燒會使人神智昏聵,練功就會更慢,越慢,發燒對身體的侵蝕越嚴重,像是火焰點燃蠟燭,不用多久就能讓人油盡燈枯,高燒至神智不清,不是發狂癡呆,就是死亡。”
“難怪我這陣子迷迷糊糊,到今天腦袋才清楚。”楊衍為今日的舉動作了解釋,也不管古爾薩司是否相信,“原來是因為發燒。”
“一重六關的煎熬看來并未對神子造成困擾。”古爾薩司道,“因為神子一直保持清醒,所以練功進展神速,甚至比薩爾哈金更快。”
楊衍這才明白為什么聰明睿智如古爾薩司也不敢嘗試練誓火神卷,一旦失敗,他引以為傲的智慧也將被烈火焚燒殆盡。
同時他也明白了古爾薩司是從自已的體溫判斷出誓火神卷的進度。
明兄弟真是太聰明了,楊衍不由得心下贊嘆,明兄弟才是父神賜給自已最大的禮物。
可自已為什么不受誓火神卷反噬影響?
“再來呢?”楊衍問,“繼續練下去會發生什么事?”
“二重五關,鍛煉神丹,發燒不會停止,隨之而來的是每日的火焚之痛,血枯肉裂。若說一重是火焰點燃蠟燭,二重就像烈火焚燒柴堆,沒人能在第二重的劇烈痛苦下繼續練功。”
“你不告訴我這件事是怕我疑心生暗鬼,練功時無法專注?”楊衍笑道,“其實你真的挺為我著想的。”
“神子需要保持專注,我不需要給神子不必要的擔憂。”
“第三重又有什么難處?”
“不可知。”
“什么意思?”
“只有騰格斯汗與薩爾哈金兩位神子成就圣典,因此根本無法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古爾薩司說道,“誓火神卷只有練成跟沒練成兩種結果,三重生死關,神丹已凝結,無法得知什么時候功成,也無法得知自已該做什么,日日忍受煎熬,直到神丹圓滿,浴火重生。”
“意思是,很可能練到二重五關后就停在這,除了受苦沒有任何結果,也不知道要受多久的苦,能不能成功,直到被燒死為止?”
“任何武學都講究適性,如果到了這里沒成功,就可以確定這人并非神子,也未受到薩神祝福。”
他娘的,難怪千年來沒人練成!過程受苦不說,對功力毫無幫助,還帶來一身病,練到最后一關才跟你說合不合適,不合適就死,天下上等武學這么多,誰腦子被驢踢了才練這武功!
或許被驢踢的只有自已的腦袋……楊衍想著。難怪古爾薩司一直拖延自已練誓火神卷的時間,要是練死了,他的綢繆就付諸東流了。
“你只跟我說練誓火神卷途中要忍受極大的痛苦。”楊衍道,“為什么后來又讓我學了,不擔心我死了?”
“你會成功,因為你是神子。”
“為什么這么堅信?你說過我只是個有紅眼的普通人。”
“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神子。”古爾薩司道,“現在我知道了。”
楊衍一直不喜歡古爾薩司,這個揮舞著權力寶杖的老人沒有半點爺爺跟天叔的豪俠氣概,就像陰狠的毒蛇,每一句話都充滿算計。
但古爾薩司說出這段話時,楊衍心中竟然有股暖流涌過。
“你想知道我在給達珂薩司的信中寫了什么嗎?”
“我猜神子想勸她不要發動三日戰爭,但這是徒勞的,最遲明日清晨阿突列就會吹響進攻的號角,到了黃昏,他們就會被困在奈布巴都的草原上。”
“我在信上寫,我正在聆聽父神的教誨,任何打擾都是褻瀆,褻瀆必須以死償還,阿突列巴都將會滅亡。”楊衍道,“我讓她等我,半年內我會練成誓火神卷,屆時我將走至她面前,展現神跡。”
※
過了瓦爾特的領地,地勢多了些變化。穆特提醒:“奈布巴都的巡邏衛隊跟圣山衛隊長著老鷹的眼睛,大老遠見著我們就會驅趕。”
李景風打亮掌瞭望,這里并不像三龍關附近那般一望無際,雖然能埋伏的地方不多,但仍有幾處可疑之地。
“他們見到我們就會發動攻擊嗎?”
“不一定,他們也不喜歡死傷。”穆特道,“但我們人數少得看起來很好欺負。”他又多說了一句,“奈布巴都的巡邏隊伍比瓦爾特勇猛多了。”
對于瓦爾特的薩司有多無能,李景風已經聽穆特講了一路。穆特說察刺兀兒身上最有價值的只有那件明黃色祭司袍。瓦爾特巴都的弱小懦弱讓出身瓦爾特的穆特覺得丟臉,照他所說,連女人似的蘇瑪流民都能瞧不起他們。
“勇士信不信,古爾薩司能讓察刺兀兒撅屁股。”穆特罵道,“幸好古爾老了,不然察刺兀兒說不定會懷孕。”
李景風附和著干笑幾聲,免得失禮。
流民的遷徙十分危險,因為有婦孺跟隨,所以要小心避開大路。
“你們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嗎?”李景風問,“我們離奈布巴都還有多遠?”
他打算護送這些人抵達汪其樂的隊伍后就離開,進入奈布巴都應該不難,他可以先躲去羊糞堆,但要進入祭司院見到楊衍就不容易了。
要不要在祭司院門口喊兩聲楊兄弟,或者闖進去鬧一場吸引楊衍注意?這有些冒險,但未必不可行。可楊衍當上哈金多半不是出自真心,他一心想著報仇,極可能是被脅迫才會當上哈金,如果真是這樣,自已莽撞說不定會害了楊衍,最好是先私下會面問個究竟再說,因此不能太張揚……
“我們也不知道汪其樂那座山在哪。”穆特的回答沒讓李景風意外,“我們需要問路。”
李景風并不討厭這群流民,他們的慓悍是為了保護自已,更多流民還是希望能安穩度日。了解流民的處境后,李景風反倒有些同情他們。流民是被判罰流放的貴族和其后人,嚴格說來,當他們成為流民后就已經算是贖罪,一個沒襲擊村莊沒犯事的流民照理說并不該死。
但他們被剝奪了信仰薩神的權力,因此被欺負凌虐殺害也沒人會在意,流民甚至不如奴隸,奴隸還能加入奴兵營。
隊伍向左繞過一處山腳,左邊的山坡漸緩,初春樹木發芽,生長在嶙峋巨石間,雁嘯鳥鳴,婦女和小孩坐在粗陋的板車上,車輪嘎吱作響,每走一段路就得下來敲幾下輪軸,馬蹄踏過方冒出的寸草,淡淡草香混著馬糞味道。
前方是個適合埋伏的地形,李景風想著。雖然照理說除非遇到貴族圍獵,否則巡邏隊伍不會特地埋伏流民,流民居無定所,埋伏通常不收效,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望向山坡上,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時,他看到了藏在亂石后的馬尾。
“山上有人,小心!”李景風喊道。
穆特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遠處山上巨石錯落,問道:“哪里有人?”
李景風喝道:“先別動,我過去看看!”
他雙腳一夾,駱駝前行,穆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疑惑道:“勇士,那山坡離我們還很遠。”
李景風面色凝重,不止一匹馬……他不確定這些人是另一批躲藏的流民還是其他什么隊伍。不一會,從亂石后奔出一支隊伍,一開始是幾匹馬,隨后是十數匹、數十匹,徑直向流民隊伍奔來,李景風已看清對方服色。
“是巡邏衛隊!”李景風拔出初衷,“穆特,帶著大家快逃!”
奔來的足足有上百騎兵,這是不可能打贏的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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