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莽如釋重負,嘆了口氣,先拆了其中一封。屋內昏暗,他老眼昏花,走到屋外看,李景風見他肩膀不住抖動,不一會,腳下一軟摔倒在地,忙搶上將他扶起,問道:“您還好嗎?”
田莽滿臉淚痕,推開李景風顫巍巍起身。
“我娘走了,想也知道,我都多大年紀了,娘早該走了,我早猜著了。”田莽苦苦一笑,身子不住顫抖。
田莽起身靠在墻邊,李景風心下惻然,怕他又摔倒,守在他身旁。田莽把這信反復看了好幾遍,好似依依不舍,最后吸了口氣,擦干眼淚,進屋將信扔入炕下燒了。
這是一封家書,若不是親人寫給他的,便是朱爺轉達了他家的景況,李景風知道他等這封信一定等了很多年,畢竟死間稀少,上一封家書已經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
這樣一封等了十五年的家書,只在匆匆瀏覽過后便付之一炬,那炕里燒的不是紙,是他等了十五年的親人。
田莽又拿起另一封信看過,轉頭對李景風道:“這信上寫的人剩沒幾個了。”說完也把信燒了。他正要開那封蓋著朱漆印記的信件,李景風道:“明兒再看吧,今天先歇息。”
田莽嗯了一聲把信收起,忽聽有人喊道:“田叔!這天色比姥姥的臉還臭,這兩天到村里避個雪唄!”
李景風轉頭望去,屋外來了名壯漢,扛了擔柴火,年約三十幾。這人爽直,徑自來到門口,見著李景風,將柴火堆在門前,訝異問道:“田叔有客人?”
“要買肉干還是羊毛腌菜?不買就走。”田莽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壯漢也不計較,笑呵呵進門拉了凳子坐下,見著桌上食物,笑道:“這么豐盛,你是田叔什么人?”
田莽搡他起身,道:“我遠房侄孫。今天有家事,自已去雞籠抓只雞,沒你的事,回去。”
壯漢被他推搡出門,喊道:“年輕人,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你勸勸田叔,讓他別住這,去部落里有人照顧!”
田莽一把將他推開,叉著腰罵道:“我有門有窗,頂得住大風大雪,要是流民敢滋擾,我兩柴刀送他上路!歐爾惦念我這些雞羊,我死前把羊都殺了,把雞毒死,他啥都沒有!”
“是,您是打過流民,柴刀的老田,一把柴刀殺了三個流民。”壯漢勸道,“薩神在上,那是您年輕時的事,現在村里最粗的樹都比您年輕。您再鬧一場大病沒人知道,得出事,村里有小祭跟藥師……”
“薩神知道你拿他的名字胡亂發誓,你會被泡到河水里!”田莽罵道,“老張那枯榙也就兩副吃不死人的方!去,別啰唆!”
田莽作勢要踹,那壯漢連忙跳開,勸道:“田叔別激動,我走就是。”
“那人常來嗎?”李景風問,“聽他剛才的話,您生過病?”
“三年前的事。這天氣冷起來,骨頭都得酥,就得了點風寒,讓他們發現,之后時常來看看。山下村莊的小祭看我年紀大,想哄我下山,我院里有羊跟雞,還有幾缸腌菜跟幾畝田,等我死了,這些都是他的。”
田莽說著,從方才送來的柴火中挑出一根茶杯粗細的木頭,拿了把小刀徑自削起來。
“我覺得那位兄弟挺熱心,不像存著歹心。”李景風確認那壯漢已走遠,心想若只是普通風寒,那壯漢不至于說那些話,田莽年事已高,那場病定然不輕。
田莽哼了一聲,手上的木頭已削成個下寬上細的長方形牌子,像在雕刻,但手法粗糙。“薩教規矩多,例如有些駱駝你不能騎,刀秤交易的貨不能隨便動,這都是日常,最難的也是日常,把規矩摸熟不容易。你還年輕,往后日子長,得摸清門路。”他嘆了口氣,“他們把路都堵死了,堵死了薩教的路,也堵死了自已的路。說什么知已知彼,只靠幾個訊息真能了解薩教?”
“只有田叔一個人住這兒?”李景風問,“其他弟兄呢?”
“住在兒這不會有消息,我們是來查消息,得潛到各大巴都去,想辦法往里頭鉆,才能查到些消息。進入巴都的管制沒關內嚴,只要說自已來自其他巴都,多半不會受到懷疑。”
“我負責接應,給你們指路。我自已養了羊跟雞,以前會刮羊毛,趕著羊下山,到離著五十里的鎮上賣羊,那里有商隊經過,能打聽些消息,不過多半是雞毛蒜皮的事,一年能聽到一個有用的消息就是薩神保佑了。”
他察覺自已說錯話,忙糾正道:“在蠻族這兒,要時常念誦薩神的名字。”
“若我查到消息,要怎么傳到關內?”
“這是我另一個活。”田莽放下木牌,顫巍巍彎腰到炕后找東西,李景風道:“我來吧,您東西放哪了?”
“炕后邊,藏磚墻里。”
李景風找到暗屜,果然掏到個長盒,打開來看,是張長弓,弓弦置于一旁,還有四支長箭,份量比一般箭矢更重。
“有重要消息,我就背著這張弓沿著你來的路回去。”田莽似在回憶,“然后搭起箭,從高處射回三龍關。”
這把弓極其沉重,是張硬弓,相信老人年輕時也是自負勇力的人,但現在他還能拉得動這張弓嗎?李景風沒問。與關外派入大量奸細不同,崆峒派出去的死間稀少,因為人選非常難挑,必須是絕對盡忠且能舍棄家人的,有些則是因犯下重大過失,用當死間換取性命,這些人人品必須信得過,才會讓議堂愿意出面讓其以死間的身份贖罪。
上一個死間出關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聽朱爺說,最近還有傳過消息?”
“他叫張翰,出關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是條漢子,喝酒誤事,與人爭執,失手把人打死,酒醒后懊悔,自愿當死間,他是在你之前我見到的最后一人。”
那肯定又是另一樁故事。
“他混入奈布巴都,當上衛祭軍,真有本事。他能走南闖北,比我強得多。”田莽為自已倒滿一碗酥油茶,“他本來想刺殺古爾薩司,但一直沒機會,后來聽說奈布巴都來了哈金,覺得事態嚴重,來傳消息,去年那一箭是他親手射回崆峒的。他跟我說想刺殺神子,嫁禍給王權派,運氣好說不定會讓祭司院跟亞里恩宮內斗。”
跟想毒殺朱爺那個刺客想的一樣,李景風心想。
“成功了嗎?”
“神子遇刺,但沒死,還在奈布巴都降下神跡。”
“神跡?”
“招來大雨,解了奈布巴都的干旱,還救了人。”田莽搖搖頭,“我很久沒去市集打聽消息了,這里靠近邊界,奈布巴都的事傳到瓦爾特,再傳到這,聲音已經太遠。”
老人說完愣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接著道:“其實我在這忙不了什么活,日子過久了,有時都忘記自已要干嘛了。”說著呵呵笑了幾聲,聲音里滿是無奈蒼涼。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越快越好。”李景風回答。
“急什么,日子還很長呢。”田莽停下手上雕刻,看起來竟像是只巴掌大小的靈位,他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景風。”
“哪幾個字?”
“木子李,日京景,清風的風。”
田莽將這三個字刻在木牌上,道:“跟我來。”
李景風跟著他走到屋后,進了羊圈,田莽指著一處道:“就這,往下挖三尺,有個壇子。”
李景風照著他吩咐,果然挖著個一尺長寬用泥蓋封住的酒壇,打開一看,里頭全是巴掌大宛如靈位的木牌,寫著一個個名字。
“假若有一天知道哪位弟兄走了,我會把靈牌掛在箭上射回崆峒,崆峒收到消息,就知道這人死了,會給他們籌辦身后事。”
李景風搖頭:“我還要回去,關內有人等著我。”
“你想回去?”田莽立時戒備起來,“你不知道規矩?想叛逃?”
“不是。”李景風連忙解釋,“我這趟來是要查薩教送入關內的奸細名單,查到后就可以回去。”
“什么意思?”
“朱爺那封信上寫得很清楚。”
田莽將那封有朱漆的信件打開,越看臉色越凝重,甚而可說是惱怒。
“為什么!”他大吼起來,滿臉通紅,“我在這多久了你知道嗎?三十五年!我住在這三十五年了!”他抄起掘土用的木鏟,“為什么你能回去!憑什么!”一鏟子揮出,但力道衰竭,李景風側身避開,怕他摔倒,連忙將他扶住。
“枯榙!都是枯榙!”田莽推開李景風,又揮鏟子打來,全無章法,只有怒氣。李景風怕傷著他,又怕他氣極,只是閃避,田莽連揮幾下,氣喘吁吁,不由自主坐倒在地,仰面朝天。
朔風忽起,天上落下細雪。
“為什么?”田莽滿臉淚痕,望著滿天散不去的烏云。
許久后,李景風才輕聲問道:“田叔,我們回屋里去吧?”
他將田莽扶起,帶著這老人回到小屋。田莽坐在炕上,大半天沒說話,一雙眼直勾勾看著前方,之后和身睡倒。
李景風為炕里加柴,房門松動,風夾著細雪飄進屋里,他一并修補。眼看天色將晚,他烙了餅,找到肉干,他不會煮酥油茶,只能回想田莽的模樣去煮,正自手忙腳亂,忽又聽到田莽的聲音。
“你不會煮酥油茶,得露怯,關外連孩子都會。”田莽下了床,道,“我教你。”
李景風側身讓開,不知是不是錯覺,就這一會兒,他覺得田莽蒼老了許多。
“剛才是我沖動。”田莽說道,“這幾天就跟著我,我教你關外的日子怎么過,沒教到的,你見機行事。”
“嗯。”李景風應了一聲,兩人又是一片靜默。
“對了,你剛才罵的枯榙是什么意思?”李景風打破靜默發問。
“狗屎的意思,你可以當作是蠻族的操他娘。”
李景風哈哈一笑,緩解了尷尬。
之后幾天,李景風跟著田莽一起過活,田莽把五大巴都的事和一些民俗風情講了,以及祭司院與亞里恩宮之間的關系,不時問起崆峒跟九大家的現狀,得知二爺身亡后是朱爺繼任掌門。
“我都不認得。”田莽說道,“我出關時,他們都還是孩子。”
“您記得李慕海嗎?”李景風問,心里有些忐忑。
“很久以前的死間,我記得他是很厲害的人。”田莽說道,“學得很快,聰明,謙虛,而且真誠。他有辦法讓人記住他,即便只相處幾天,也是你一輩子會記得的人。”
“還有別的嗎?”雖然猜測父親早已不在人世,李景風仍想多知道一些關于這個記憶中不存在的父親的事跡。
“他在這里住了七天,說要混入奈布巴都,之后就再沒聽到他的消息。”田莽問,“為什么問起他?”
“他是我父親。”李景風回答。
“你跟他一樣,很容易讓人記住。”田莽歉然道,“但關于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夜里,兩人睡在一張炕上。
“你如果能回去,能不能把弟兄們的靈位也帶回去?我想他們中很多人都死了,只是沒聽到消息。”
“好。”李景風答得堅決,過了片刻,又道,“田叔,雪停后,您跟我一起去奈布巴都吧?”
田莽猛然坐起身來。
“朱爺不會再派死間來了,這里沒必要留人。我們沿路以叔侄相稱。”李景風道,“有您在,我也不擔心出錯。”
“我很老了。”
“我太年輕,更需要您指點。”李景風道,“老狼才最難纏,您是老狼,有經驗。”
田莽低低一笑:“你很會哄人開心。”
“然后我們一起回去,帶著弟兄們的牌位。”李景風仰起身來,“他們也想回家。”
“回家?”黑暗中,李景風看見田莽苦笑。
“我住在這的頭幾年,養羊,養雞,墾地,把東西搬到山下村落賣,偶而去一趟遠方的市鎮打探消息。我討厭這里所有人,他們都是蠻子,是仇敵,是該死的薩妖子民。
“有回我見到村落起火,是流民侵擾村莊,我就在山上看著流民攻擊村落,心想這就是蠻族,目無法紀,混亂,沒有秩序。我幸災樂禍,可最后還是沖下山幫忙,我見不慣老人小孩死在面前。
“村里人感激我,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寡居的婦人,想讓我下山到部落里住。我嫌棄這些人是蠻子,沒答應,說我不想交十一稅才躲到山上來,他們說那里沒有祭司保護,是流民可以掠奪的地方。
“我想我不需要這邪神保護,當然沒直說,我說薩神會照看他的仆人,無論是否住在村莊。
“除了送信,我沒離開過這小屋百里以外。我接待一個個死間,但一直來拜訪我的是接連兩任的小祭跟部落的年輕人,他們希望我教他們武功。
“我收了幾個弟子,不許他們叫我師父,包括里特的父親,里特就是那天你見到的年輕人。我跟自已說,這是因為我得跟他們處得好才能套取消息。
“九年前,我皈依了薩神。”
李景風并不意外,他隱約間已經察覺。
“我三十四歲犯事出關,今年六十九,從今年起,我住在關外的日子比關內還長。我這輩子最威風的事不是保家衛國,而是保護薩教子民,你說,我是崆峒弟子,還是瓦爾特族民?”
他背負最巨大的使命,卻過著最平淡無奇的日子。
“我背叛了崆峒。”田莽說道,“我知道自已已經背叛了崆峒。”
“您沒有背叛任何人。”李景風道,“您用自已的立場去做所有您覺得對的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您是英雄。”
“我是英雄?”田莽喃喃自語。
“您知道您這位置有多重要,您是所有死間必須經過的一關,如果您背叛,所有死間都無法平安。崆峒相信您,才將這責任交給您,每一任掌門都不曾懷疑您。”
“您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李景風語氣堅定。
田莽像是大大松了口氣,如釋重負。
“枯榙,你一定是崆峒最會拍馬屁的人。”
李景風笑了笑:“您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我跟你去奈布巴都,就算我這老邁的身軀已經幫不上任何忙。
“我沒有背叛崆峒,也沒有背叛薩神。
“我想維持山下的部落跟崆峒的平靜。”
他帶著笑意入睡。
但他終究沒去成奈布巴都,第二天一早,李景風發現這年近古稀的老人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一直扛著責任,是自已讓他卸下了重擔,才讓他松了這口氣嗎?李景風有些自責。
雪停后,李景風為田莽下葬,意外的是,聽到消息后,從山下部落里來了男女老幼約莫百來人,為這位老人家送行,包括村里最有身份的歐爾小祭。他們純樸,善良,沒對李景風的身份有任何懷疑跟質問。
“愿薩神引領他的靈魂,回歸火與光。”
里特,李景風初來那天見著的壯漢對李景風說起當年的往事:“我爹說,那年有流民來滋擾村莊,他住在山上,騎著駱駝沖下來,提著把柴刀跟村衛隊一起沖殺,殺了三個流民,還跟首領打了個不相上下,大家才知道他厲害。”
“他年輕時真的是很威風的一個人。”里特感嘆著。
“他現在依然是很威風的人。”李景風答道。
里特想了想,點頭。
李景風將雞和羊都送給部落,只牽走一頭老駱駝當腳力。
雖然不知道要怎么開始,但他要前往奈布巴都,找到奸細名冊,還要找到楊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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