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lversion='1.0'encoding='utf-8'standalone='no'>\rw3cdtdxhtml>\r\r\r\r<title></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10章問心無愧</h3>
校場上呼喝聲響亮,隔著老遠,李景風就能瞧見人們口中和毛氅下冒出的蒸騰熱氣。
他把目光落在手上的《衍那婆多經》譯本上。
紅霞關大戰后,關內所有關于薩教的記載與事物都遭銷毀,私藏者處死,唯獨崆峒還留下些遺本,作為訓練死間知已知彼之用。
要記的東西很多,他怕弄混。
“李大俠……我想喝酒。”這話有氣無力,在烈日下操練一個時辰的弟子趴在炕上都說得更有精神。
諸葛然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雙半閉半睜的眼睛,抱著手爐縮在炕上。昆侖宮的寒冬甚于三龍關,這可把來自南方的副掌給凍壞了。
“三爺說您喝太多了。”李景風隨口回答,“而且現在昆侖宮沒酒。”
“我知道臭猩猩把酒藏起來。”諸葛然的聲音隔著棉被有些含糊,“我想喝酒。”
如果諸葛然覺得自已不舒坦,就不會讓身邊的人舒坦,就算動都不動,也有法子鬧得你不開心。
李景風最有耐心涵養,只道:“晚點我幫您問問三爺。”
諸葛然拉緊棉被:“娘的,這地方一整年都這么凍得死人嗎?”
“也不是。”李景風道,“只是這里冬天長一些,冷一些。”
“就這五百人,臭猩猩也認真操練。”諸葛然望向門外,吆喝聲一早上沒停過,擾人清夢。
李景風嗯了一聲沒再回話,不一會,諸葛然又出聲。
“傻小子……”
“嗯?”
“我想喝酒……”
李景風無奈道:“副掌,這經書章章節節一段一段,前后又沒連貫,本來就難念,我沒念熟,出關得遭罪,您別鬧騰。”
“你默不默得出《心經》,念不念得出《太上老君感應篇》?”
“只會幾句。”
“那不就得了。就算是少林那邊的百姓,不識字的也比識字的多。沒人會考你這個,不用把整本經書都背下來,粗看,領略就好。”
“多記一些也好。”李景風問道,“副掌,我看薩教的經文說的也是勸人為善,講一些人生道理,只說要傳播教義,看不出哪里邪門。”
他在冷龍嶺時聽齊子概跟諸葛然講到蠻族,都說得十惡不赦,加上小房的遭遇跟昆侖宮上那場動亂,對薩教先入為主,本以為薩教經文應該偏激極端,哪知大部分經文仍是弘揚愛與善,頂多部分經文不合時宜罷了。
“佛經也說四大皆空,現在少林只有和尚空了。”諸葛然道,“我記得蠻族還有一本什么經,說的是把不信教的都殺了。”
李景風想了想,道:“這就太殘忍了,佛經可沒說把不信教的人殺了。”
諸葛然瞇著眼,李景風感覺自已能看到藏在被窩里的譏嘲笑容。
“九大家防蠻族如虎,關外一滴水都不準進來,為什么?”
“聽說前朝時期關內許多人信奉薩教,作了內應,才讓蠻族坐大。”
“那些人去哪了?”
李景風一愣。
“歷朝不乏滅佛滅道,可少林武當還是武林泰斗,偏偏薩教在關內一本書都沒落下,就這么幾十年工夫,百多年前足以動搖前朝的薩教就連一個信徒都沒了,九大家的歷史都沒記載,您倒是說說,那些信徒哪去了?”
李景風忽地覺出一陣寒意。這幾年他經歷漸廣,見多了世道的各種不公不義,也看清了九大家手段,單看小房妹妹的遭遇,不難猜測關內薩教信徒的下場。
“紅霞關大戰后,九大家史書有提到這么一句話:‘肅清蠻族奸細’,我看記載時就想,怎么不寫清楚多少人?后來我才明白……”諸葛然抖了抖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冷,依舊只露出一雙小眼睛,“我猜是書本的一行太短,塞不下那么長的數字。”
“你說魯豫晉冀四地的薩教徒是誰殺的?”諸葛然仿若自問自答,“至少不是我殺的。”
李景風默然不語。被殺的薩教徒當中,真正能算是奸細的有幾個?《衍那婆多經》沒教人們殺人,佛經也沒有教人殺人,他相信《太上老君感應篇》也不會教人殺人。
殺人的還得是人。
他把視線放回書上,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頭。
“李大俠。”諸葛然又喊。
“副掌又怎么了?”
“我想喝酒。”
李景風闔上經書,道:“副掌是不是悶得慌?”
諸葛然道:“九大家最聰明的跟武功最好的人就縮在這旮旯里,合適嗎?”
“我覺得這兒挺重要。”李景風道,“除了三龍關跟密道,這里是薩教唯一能進出的地方。他們或許還有別的路,但肯定比這里更危險難走。守在這里斷了他們的消息,免得他們互通有無里應外合。”
“看不出來你這么有見地,機靈。”
李景風苦笑:“副掌,您夸我,我真不習慣。”
“我也不習慣。”諸葛然給了個白眼,“你要是回不來,死前想起被我夸過,這輩子也沒更值的事了。”
李景風莞爾一笑,也不反駁。
“爹、景風哥哥。”諸葛妍進房為火爐加炭。她戴著氈帽遮掩光頭,臉上還留著淡淡的疤痕,李景風看她一跛一跛,也不知會不會落下殘疾,起身幫忙:“你少動,多休息。”
“我還要幫義父打掃房間,燒熱水。”諸葛妍道,“這里人少,要多干活。景風哥哥要念書,很忙,只有爹最清閑。”
李景風噗嗤一笑。諸葛然罵道:“手心伸出來,賞你兩下。”
諸葛妍跛著腳快步逃到門口,回頭道:“才不要。”
“你不過來,我過去打你。”
“義父說爹走不出棉被。”諸葛妍笑道,“我去幫義父燒水,再幫爹倒一壺熱茶。”
“這女兒,只認義父,爹的話都不聽,養著沒趣。”諸葛然連把手杖伸出棉被外的念頭都不想動。
經歷這一劫,小妍妹妹像是突然長大了,李景風不知怎么形容,只感覺這妹妹到這時才終于開始張開眼睛看這世道。
她會很難過,但有三爺跟副掌在身邊,會沒事的。
“副掌,我明天就要回三龍關了。”李景風道,“您以后得更寂寞了。”
“還指望你替我解悶?”諸葛然把棉被拉得更緊些。
李景風又要看書。
“李大俠……”
“副掌……”李景風終是按捺不住,抱怨道,“再這樣,我換房間了。”
“我還沒說話,你就幫我說了,那你猜猜我下一句要說啥?”
“副掌要說什么?”
“你知道水井在哪吧?去幫我把井邊打水的桶子拿來。”
李景風起身取皮襖穿上,問道:“副掌要水桶干嘛?”
“用這水桶裝酒,我想喝酒。”
雖然沒笑出聲,但李景風已看見副掌身子輕微抖動,不由得氣結。
諸葛妍又跛著腳端著兩個酒杯走入,諸葛然精神一振。
“我知道義父把酒藏在哪。”諸葛妍把酒杯端上前,“只有兩杯,多了義父會發現……”
不等她說完,諸葛然咕嚕一口喝下一杯,又搶過另一杯。
“這杯是景風哥哥的。”諸葛妍連忙阻止。
李景風忙道:“我那杯也讓副掌喝吧。”
小妍都學會偷東西了……學好不容易,學壞快得多,李景風心想,尤其是副掌教的時候。
諸葛然品了好一會才把酒咽下,笑道,“乖女兒愈發機靈了,跟爹說,你義父把酒藏哪兒啦?”
諸葛妍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忙收拾酒杯一瘸一拐逃了出去。
※
昆侖宮出事后,崆峒調查蠻族如何潛入,查著后山山壁后這條險路,一并查出失蹤的幾人,包括一個叫王紅的姑娘跟一名叫許勝海的守衛,俱都發了通緝。李景風猜測楊衍在昆侖宮失蹤,走的應該也是這條險路。他原想沿著這條路出關,說不定能查到些關于楊衍行蹤的蛛絲馬跡,為了三爺的事,他已經耽擱許久,相信明不詳早已出發。
這念頭被三爺阻止了。“那條路上沒我們的人,你容易露怯,還是得從三龍關出去。你會進入瓦爾特巴都,那條路上有自已人——如果他還活著。”齊子概說道,“由不得你任性,你還是得回三龍關,朱爺會關照你。”
“你他娘的當關外多小,找個人容易?”諸葛然道,“別把心思放這,找十年你都找不著人。”
回到三龍關時,距離三爺出事已過了個把月,對外李景風仍是通緝犯,遮著頭臉在鐵劍銀衛帶領下進了三龍關,見著朱指瑕。
“甘鐵池要我把這個交給你。”朱指瑕將去無悔交給李景風,里頭已重新上箭。這暗器太精巧,箭是特制的,無法量產。
李景風心中感激,問道:“甘老伯還好嗎?”
“他很好,不用擔心。”朱指瑕取出三封信跟張地圖交給李景風,其中一封印上崆峒掌門朱漆,另外兩封雖然黏得嚴實,卻連署名也無。他取紙筆寫了個豐字,劃了個勾串上,像把鐮刀。
“除了出關的死間,整個崆峒知道這記號的不超過五個人,記牢了。”朱指瑕說完,將紙放在燭火上燒了,“三封一并交給那人,能證明你身份。”
李景風收下信件。
“他叫田莽,住在瓦爾特巴都的領地,你要去的地方是奈布巴都。”朱指瑕領著李景風來到三龍關西側樓臺上,指著陡峭山壁說道,“我們不能確定蠻族有沒有監視三龍關,所以你不能直接從城墻下去,要從山崖爬過去。”
三龍關有大門,大門后是甕城,據說初建時這門還有用,崆峒城落成后,索性從內里用镕鑄的鐵封上。當初澆鑄時流淌一地鐵汁,在門后凝結成一大片早已銹蝕的斑駁鐵塊,現在這大門已無法開啟。
用銅墻鐵壁來形容三龍關,再精確不過。
“你得翻過山,等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再露面。”朱指瑕吩咐,“我沒別的能跟你說,自已保重。”
入夜后,李景風站在城墻上,系上繩索,從城墻邊緩緩降到山坡上,靠著夜眼半走半爬,隱入山中。
光禿禿的山壁,矮草沒能熬過寒冬,干黃地垂落在巖縫中,入春后,這山上或許會長出濕潤又滑腳的苔蘚,現在只有一片白灰交錯。
鐵鉤扣上巖壁,確認牢實后,李景風才敢往上攀爬。地形太險峻,他已經有些搞不清該往上還是往下。朱爺給的地圖比九大家記載的歷史可信不了多少,大致都對,可細節全錯,那些本就若有似無的路徑早被大風刮去,沉埋在無盡的大雪里。
直到天色將明,李景風才攀到能俯瞰山下的高處。眼前只有陡峭崎嶇,哪有什么平坦道路?李景風苦笑,背起行李,提著鐵鉤,小心翼翼踩著濕滑的石頭蜿蜒而下,直走到天亮才找塊稍大的空地搭帳篷休息。
這一走就是四天,沿途往山下望去,皆是空曠,不僅渺無人煙,連樹木也少。據說是兩邊為了駐守瞭望容易,派人把樹木伐盡,莫怪朱爺交代得見著有人煙處才能露面。
李景風不敢起火生煙,靠著雪水止渴干糧充饑。他久經江湖,少住客棧多野營,習慣與蚊蟲走獸為伍,并不以為苦,只是那雙粗布鞋禁不起折騰,裂了個大口子。
到了第四天,李景風見著煙火,猜測已繞過山頭進了薩教地界。他朝煙火方向走去,見山下是上百座軍帳結營而立,拒馬、鹿角、箭塔、壕溝不一而足,單是馬匹就有上千,大多放牧,且軍營周圍已聚落成村,看來駐扎已久。從方位看去,軍營正對著幾里外的三龍關,這么說來,不止關內提防關外,關外也提防著關內呢。
他極目遠眺,軍營后天空連著地面,一望無際。他這幾年雖一直闖蕩江湖,卻是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泛起異鄉流浪之感。
天空陰沉沉的,讓他很擔心。這幾天氣溫驟降,朔風正烈,他擔心會來場大風雪,他只有一頂帳篷幾件厚衣,急于找個安身的地方。
那是一座老得頹朽的破屋,用泥磚砌成,比崆峒土堡高些,破損的地方用雜草混著黏土補上,羊糞與雞屎的氣味彌漫在屋外,屋里則是腌菜的酸味。
李景風不確定這間位在部落外山上的小屋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他已經在這座山上繞了半天,前兩間屋子早就無人居住,只剩這間還住了人。他來到門前打量,屋里沒人,左右環顧,在大門右側墻邊的水缸旁見著一個用炭劃上的黑乎乎記號,幾乎不可辨認。
“什么人?”一個老邁的聲音喊道,帶著警惕,“買肉干還是羊毛?”
李景風察覺那人拿著兵器,于是取下毛氈,將雙手放到對方看得到的地方,緩緩轉過身來,道:“我來找田莽。”
那是個老頭,佝僂的身子不足七尺五,瘦骨嶙峋,裹著件補丁材質多到無法判斷該是哪種布料的外氅。他腳邊有個小甕,里頭裝著白乎乎的奶。
“是歐爾小祭派你來的?”老人道,“說了我不進部落,我的羊和雞都是自已的。”
“我不認識歐爾小祭。”李景風已經看清那個模糊的記號,一個豐字與鐮刀,他還要確認,“老人家知道田莽住哪嗎?”
“你找田莽干嘛?”老人皺著眉頭,放低滿是銹跡的柴刀,仍是盯著李景風,“有什么事嗎?”
“我是田莽的親戚,從很遠的地方來,有事要跟他說。”李景風將目光放到那個記號上示意。
“有信嗎?”老人問。
“您是?”
“我就是田莽。”
李景風隱約猜著了,但他真沒想到崆峒派到關外的死間已是個腳步蹣跚的老頭。他取出信件遞給老人,田莽把信件翻過來,拇指在朱漆印記上搓了幾下,看著這三封信愣愣出神,忽地眼眶一紅,低聲嘀咕:“上回都是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他將柴刀劈在門外木欄桿上,輕聲道,“進來。”
他的步伐跟年紀一樣沉重,李景風側身讓開,跟著他進入屋里,脫下外衣,一時找不著地方安放,只得拎在手上。
“坐。”田莽從個瓦罐中取出茶葉,先起炕,在炕上放了幾張稞餅,拿著火種到屋外生火。李景風只是靜靜坐著等候。不一會,老人為他倒滿一碗酥香的羊奶茶,拿來一盤腥味濃重的羊肉干和兩張外軟內硬不知該不該用力咬的稞餅。
“不把門掩上嗎?”李景風問。
田莽沒有回答,兩眼死死盯著那三封信,李景風又問了一次,田莽才回過神來,道:“開著,有人靠近看得見。”
李景風吃著稞餅。這還是他第一次吃關外食物,與崆峒的肉干稞餅相差不多,調味略有不同。
“來的路上有遇著人嗎?”田莽問。
“沒,我盡力避開人,怕漏怯,想著先見著您才安心。”
“犯了什么事?”
“殺人,信上該有交代。”
田莽點點頭,伸手去拿那封有朱漆印記的信,沉吟良久后,又去拿另外一封,把在手上端詳片刻,將信放回,正要去拆那封朱漆印記的信,李景風伸手摁住了他。
“先拆另外兩封。”李景風說道,“我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