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之外,夜色深深處的一座矮山上,有兩人走在山道上,其中,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手提一盞燈籠,燈火昏黃,只能照亮身前不到一丈距離的地方,老人到了這把年紀,算得上是老眼昏花,此刻只能依稀看清楚腳下的山道了,而且也是看不真切。
在他身后,是個高大男人,緩慢走在山道上,并無提燈籠,但依著他的目力,此刻天上有一輪明月相照,足矣。
實際上沒有,也足矣。
夜色里,山蟲鳴叫,遠處更有小溪潺潺聲。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既然要殺劉符,為何不讓你親自出手,有你這位歸真武夫出手,什么小小的劉符寧原,不就是一拳的事?”
老人一邊登山,一邊笑著開口詢問,聲音輕微,就像是跟自家后輩嘮家常而已,沒有什么商談大事的意味。
男人點頭,坦然道:“自然在想,但既然王爺讓我聽你的,你說怎么辦,那就怎么辦。”
老人呵呵一笑,“你倒是實誠。”
男人問道:“那為何不讓我出手?”
老人詫異道:“不是老夫怎么說,你就怎么做?”
男人笑道:“是的,不過王爺沒說我不能問,再說了,你有這些謀劃,不講給人聽,自己憋在肚子里,不難受?”
老人淡淡一笑,“說真話?那就是真不難受,以前老夫謀劃那些事情,只有一些跟王爺說過,更多時候,可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些個事情,老夫沒事的用來下酒,滋味正好。”
男人默不作聲。
“今兒月色好,例外,可以跟你說說,不過講故事,沒酒,沒啥意思。”
老人跟男人來到山頂,在月色下,找了塊石頭坐下,男人一掌將一塊大石削平,算是個石桌了,他笑道:“我們這些武人,缺了酒,最是不行,自然有酒。”
“一般的酒可下不了老夫這些謀劃,得仙露酒才行,說起來也是可惜,好好一座仙露山,居然被兩個從中洲來的小崽子給蕩平了,以后這酒,就是越喝越少了?”
男人取出一壇酒,正是如今在世間已經成為絕品的仙露酒,實打實的喝一壇就少一壇。
一人倒了一碗酒,老人放下燈籠,笑瞇瞇伸手端起喝了一口,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有酒,很好,先問你一個問題,殺了劉符,起什么作用?”
男人端起酒碗,想了想,說道:“大霽皇帝有好些兒子,但最喜歡,也最寄予厚望的,就是這個陽王,此人被視作下一任大霽皇帝,他死了,此后不管是剩下的哪個皇子即位,對我大齊,都是好事。”
“這么說來,沒錯。”
老人瞇起眼,“但大霽皇帝一個登天武夫,武道修為和咱們王爺一般無二,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現在殺了劉符,不妨礙他再生皇子,再培養一個接班人,時間依舊足夠,所以意義不大,甚至于殺了此人之后,大霽皇帝為此動怒,查明真相之后,說不定就要和我大齊一戰,依著本朝如今的情況,一旦開戰,王爺勢必要親臨前線坐鎮,不管怎么打,王爺的那支親軍,都會被陛下派往邊境,到時候王爺的勢力,自然削弱。”
“所以陽王一死,王爺必然受到波及,既然這般,你還要殺他嗎?”
男人搖搖頭,“如此一看,自然不該殺。”
老人說道:“所以老夫故意給他賣了個破綻,讓這位陽王覺得此事是他的那些個兄長在和他爭位,讓大霽內亂,消耗自身,不好嗎?”
“有些時候,人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男人點了點頭,這一次,他端起酒碗,主動跟老人碰了碰,這就相當于敬他一碗酒了。
其實這十分難得,要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僅境界高,眼界心氣也好,一座大齊,能讓他尊敬的,就只有那位大齊藩王了。
老人極為受用,但很快便笑起來,“但實際上老夫這手段不算高明,劉符被說成最像那位大霽皇帝的皇子,自然除去一身武道天賦之外,腦子也不笨,所以,看到老夫給他留下的東西之后,定然會想著是咱們在做事,而不是他那位蠢得不行的皇兄所為。”
男人微微蹙眉,之前一切他還聽得明白,但聽到這里,他也有些懵了,怎么又變成了這樣?
這位在大齊一直以撥弄人心為樂趣,更是號稱棋盤上無敵手的老人不說話,只是喝了口酒,笑瞇瞇。
他是棋中圣手,不知道多少國手在他面前在他面前都只能嘆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落子,從不在棋盤之上。
老人笑道:“劉符聰明,但他的那位皇兄,恭王,不聰明。”
“若是老夫真讓那位恭王遣人來殺這位陽王呢?”
男人茫然地看向老人。
老人嘆了口氣,“果然,就算是講故事,也得看聽故事的人是誰,要是王爺在這里,定然不會像你這樣一臉茫然。”
男人倒是不生氣,反倒是理所應當地說道:“我自然不如王爺。”
老人被這話一噎,也是很快說道:“算了,那就明擺著跟你說吧,那位恭王去年新娶的側妃,就是老夫安排的,人好看,床上功夫也了得,這一年來,有她在恭王面前吹枕頭風,恭王起殺心,也是很正常的。”
男人說道:“既然這樣,為何還要我們多此一舉,直接讓他的人來殺就是了。”
老人嘆氣道:“沈山青啊沈山青,你腦子里裝的是什么,就不能拿出來再用一用嗎?”
男人板著臉,不說話。
“要是恭王刺殺,能這么小打小鬧嗎?肯定是沖著要做成這件事來的,而這個劉符,帶著一個萬里境,就敢貿然出門,其實有些年輕了。”
老人笑道:“不過也正常,年輕,天賦又好,又有如此身份,有時候張揚自負一些,在情理之中,不算大毛病,但這樣,容易死啊,可老夫不想讓他死,就只好替他攔下那幫要刺殺他的,親自給他準備一場不溫不火的刺殺。”
他這個謀劃最精妙之處,就在于他殺了那些恭王派出來要刺殺劉符的人,而自己又派了一撥人,但實際上,在恭王那邊,只會認為刺殺失敗,于是跟劉符真正不死不休,畢竟恭王此后,不知道劉符知不知道那些人是他派出去的,他不敢賭。既然不敢賭,那么這對兄弟,自然就不死不休了。
至于劉符,哪怕看破這次刺殺,但在后面若是再遭遇一場刺殺呢?到時候他再聯系起來今日之事,那么……他再聰明,也不會再把事情想到大齊身上。
男人聽得頭大,只是喝了口酒,敷衍贊嘆道:“好謀劃!”
老人不以為意,只是笑道:“沈山青,聽不明白,不用裝著明白了。”
沈山青不說話,只是默默又喝了口酒,他這輩子,修行殺人,也就做這兩件事了,在戰場上,他可做那萬人敵,但在這些算計上,他不用動腦子,也想不明白。
“對了,等會你去大霽京師那邊住下。”
老人忽然想起一事,隨口笑了笑。
沈山青嗯了一聲,然后問道:“為什么?”
“殺個人?”
老人看向沈山青,微笑著開口。
沈山青問道:“誰?”
老人笑道:“是個劍修,在白茶國那邊殺了個歸真武夫,叫杜千山。”
“杜千山?”
沈山青皺眉道:“當初他重傷,離了王爺麾下,我還以為他就此歸隱山林了,怎么又到了歸真境?”
“這家伙當初也有望成為頭上頂個征字的大將軍,只是一場沙場廝殺,落下病根,武道就此止步不前了,心灰意冷之下離開王爺麾下,王爺倒也沒有強留,不過這些年我一直看著他,知曉他跑到了東邊,在一座叫白茶的小國建立了個什么千山宗,當然,修為怎么又提起來了?自然是走了些旁門外道,不過后來這家伙性情大變,大概還是那次重傷導致的,后面做的事情,就真有點人神共憤了。”
老人喝著酒,輕聲道:“可再怎么變,做了什么惡事,也到底是老夫的義子啊,他既然死在那個年輕劍修的劍下,幫他報個仇,就算是做干爹的,仁至義盡了。”
沈山青點了點頭,“袍澤一場,到底有些情分在,當初在戰場上,他替我擋過一刀,這個仇,自然要報。”
老人說道:“那劍修來歷我沒查清楚,但八成是西洲那邊來的劍修,做得干凈點,這年輕人死在大霽京師,就讓大霽來背鍋好不好?”
沈山青點頭道:“一石二鳥,好計策。”
老人這次笑呵呵開口,“不錯,這次你聽明白了。”
沈山青笑而不語。
老人忽然問道:“沈山青,這份修為在身,好幾次那位陛下都提點你,只要點頭,你就能做一位頭上帶征字的大將軍,你為何不點頭?”
沈山青板著臉說道:“我沒這個本事,只知道沖鋒陷陣。”
老人問道:“不后悔?”
沈山青笑道:“以后王爺坐上皇位,難不成我做不成這樣的將軍?”
老人嘖嘖道:“原來你不傻啊。”
沈山青看著老人,“可是我知道,王爺這輩子都不會去做那樣的謀逆之事的。”
老人端著酒碗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才輕聲道:“所以老夫就得替王爺下好這盤棋啊。”
——
有個喜歡抽旱煙的小老頭,晃晃悠悠,來到中洲境內,走在這座以術法之高,力壓七洲的中洲之地,依舊沒有半點的好奇神色。
好似一個早就走過無數地方,看過無數風景的老人,此刻再走中洲,不過故地重游,沒有半點在意。
不過小老頭這次來中洲,倒是有些目的,要去看那座玉京山。
一路抽著旱煙前行,倒也沒過多久,這位小老頭就到了玉京山外,不過只是站在百里之外的一座矮山上,遙遙看著那座仙氣繚繞,不時有仙鶴盤旋的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