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記手爛瘡,爛命一條。”
說到這,一襲青衫站起身,抬起頭來,望向觸不可及的青天。
過了午時,書簡湖又開始下起了雪,不過不大,零星點點。
雖然因為境界低微,目之所及,連天幕穹頂都看不見,但是他知道,現在的天外,一定站著一位讀書人,在與他對視。
那些語,那些針對順序學說的語,可不是我寧遠這個匹夫說的,而是一名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親口所說。
所以分量什么的,應該是足夠的吧?
當年我是十四境,能請禮圣出手,那么我如今只是個元嬰地仙……
還能不能讓到?
于是,一襲青衫伸出手掌。
“有請禮圣出手,為我平定書簡湖,一錘定音。”
……
天外。
陳淳安臉色古怪。
這小子,是個妙人啊。
他看向身旁的小夫子。
禮圣點頭笑道:“可以動手了。”
陳淳安猶豫了一下,“禮圣,此舉,一旦讓了,等于就是我們讀書人,自壞規矩,要是傳到了文廟那邊……”
禮圣搖頭,淡然道:“浩然天下的規矩,是我定的,那么自壞規矩的,也只是我一人,與你們沒有很大關系。”
“先前我就說過,安則死,變則生,該翻篇了。”
“很多年前,我們儒家,就讓一個姓賈的讀書人,傷透了心,到了現在,難不成還要重蹈覆轍?”
此話一出,陳淳安都不免大驚失色,顫聲道:“禮圣,難道昔年賈生對我們儒家的諫,那本太平十二策,是正理?!”
小夫子再度搖頭,但又緊跟著點了點頭。
“我們不談現在的蠻荒周密,只說當年的那個賈生,這位讀書人,雖然語偏激,可到底本心不壞。”
“賈生是真想依靠自身學問,來為浩然天下解決憂患的。”
“只是我們這些讀書人,只看到了他學問的最低處,只關注那些隱患,其他較好的一面,選擇視而不見。”
停頓片刻。
禮圣說道:“難以想象,我們這些讀書人,曾對無數本該必死的賊人宵小,網開一面,當年卻對那一心救世的浩然賈生,屢屢打壓。”
“那就由我余客,率先為天下人,低頭認錯。”
這一刻,就連亞圣一脈,號稱獨占“醇儒”二字的陳淳安,都有些心神搖曳。
老人深吸一口氣,不再遲疑,并無什么太大動作,在其肩頭兩側,就逐漸顯化一雙日月。
恍惚之間。
天外,流轉不知多少歲月的大日,晃了一晃。
這位號稱在亞圣一脈另起高峰的讀書人,兩手并用,朝著極遠處,遙遙一抓,好似在探囊取物。
隨后輕輕一拋。
便有一對日月,離開他的肩頭,直直墜向浩然天下。
天幕界壁,形通虛設。
最終這兩顆星辰,懸停在東寶瓶洲的上空,緩緩合二為一,無數精粹日月之光,瑩澈四方。
這一天的寶瓶洲,日月懸空。
三千里書簡湖水,波光粼粼,日月光輝照耀之下,尤為皎潔。
各地皆有不得輪回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的從陰沉湖底,浮上水面,然后沐浴在瑩澈月光下,如雪消融,紛紛解脫。
這還沒完。
天上。
禮圣抖了抖袖子,朝著有些遙遠的人間大地,隔空丟出兩枚印章。
化為一道青光,破開天幕,至浩然天下,至寶瓶洲,至書簡湖宮柳島。
察覺到這股熟悉氣息,寧遠心有所感,高高揚起腦袋,伸手攤平于身前。
山水印物歸原主。
寧遠看著掌心之物,一陣失神,久久沒有動作。
齊先生留給他的山水印,此刻已經恢復如初,不僅如此,早已將其煉化,身為主人的寧遠,還能清晰的感覺到,它的品秩,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多高?
打個比方,如果此時此刻,他的身前,站著一個飛升境大妖,那么無論是丟出山字印,還是水字印,都能將其活生生砸死。
兩件仙兵。
當然,仙兵品秩,其實也不夠。
真正的根本,在于里頭的浩然之氣,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數量極多,質量極高。
若是猜得沒錯的話。
他現在手里的這對山水印,就是當年齊先生的真正本命物。
一名偽十五境的通天存在,他的本命之物,能有多可怕?
此物一驚現世,就連身旁的鐘魁,原大伏書院君子,都產生了一絲……想要據為已有的念頭。
鐘魁鎮定心神,望著寧遠手中的山水印,饒是他,也忍不住感慨一句,真乃天降神物。
可想而知,寧遠只需將其重新置入人身氣府之內,那么他的境界道行,頃刻之間,就能抬升到一個極高的地步。
最少十一境。
更大的可能,會是仙人境,至于飛升,也不是沒有希望。
很不可思議嗎?
其實沒什么難以想象的。
因為此物,就相當于……
一名偽十五境的畢生傳承。
那么這樣一看,接受此等造化之人,原地超脫,證道飛升,就不算是有多稀奇了。
理該如此,合該如此。
可年輕人只是低著頭,默默注視此物,眼神莫名,神色莫名,宛若一具泥塑神像,紋絲未動。
……
天外。
望著腳底那座人間,禮圣露出一抹古怪笑容,看似閑聊問道:“淳安,你覺得,寧遠會不會將齊靜春留給他的最大機緣,收入囊中?”
陳淳安搖了搖頭。
小夫子轉過頭,“不會?”
老人再度搖頭,“是不知道。”
禮圣想了想,沉吟道:“萬年以來,我們儒家的每一位正統子弟,在進入書院,又被文廟登記在冊之后,就會為其在功德林,栽種一棵功德竹。”
“與這位儒家弟子的大道,息息相關,修為越高,功德越多,那么隸屬于他的這棵青竹,長勢就愈發迅速。”
“一般來說,三寸為賢人,七寸為君子,在此之后,大多數讀書人,都停留在此處,數十年都增進不了多少。”
“直到抵達一把三尺青鋒的長短,成就書院山主和副山主之流,大概就過去了數百上千年的光陰。”
陳淳安反應過來,“齊靜春的那棵?”
小夫子點點頭,“就在寧遠手中。”
陳淳安輕聲問道:“多年未去過功德林,敢問禮圣,在砍伐之前,齊靜春的功德竹,到了何種境地?”
禮圣笑道:“高過三大學宮的殿頂。”
陳淳安心頭一驚。
只是禮圣接下來的話,更加令他動容。
小夫子說道:“當年藕花福地,齊靜春走后,他的那棵由功德顯化的青竹,依舊沒有停止生長。”
“并且,前不久,在砍伐之后,只留一小截露出地面的竹莖,居然還長出了青葉,實屬怪哉。”
陳淳安一下就領會了其中意思。
老人問道:“禮圣,是不是說,只要寧遠接受了齊靜春留給他的傳承,不僅修為會大增,這個年輕人,還會……”
禮圣笑著補充,頷首道:“那么在齊靜春走后,寧遠就會接替他的位置,成為一名儒家門生。”
頓了頓,小夫子說道:“其實我是希望,這小子能進入我儒家一脈的,不管是拜入哪座學宮,就算他心比天高,想要另起一峰,也是可以的。”
“他的學問不高,但是道理,比很多人都要大,之前我還想過,在文廟議事期間,把現任觀湖書院的山主,摘去頭銜。”
聽到現在,陳淳安已經有些麻木,見怪不怪了。
禮圣繼續說道:“書簡湖之局,齊靜春對他寧遠,是算計過一場的,畢竟陳平安是他的小師弟,哪怕圣人,也會有親疏一說。”
“不過他也留了后手,不至于完全彌補,但總歸是有心了,將生前溫養多年的功德竹,借我之手,轉交給了曾經為他遞劍的年輕人。”
一對山水印,偽十五境的傳承,與其說是仙人贈禮,授其長生,不如說是齊靜春的一份歉意。
昔年文圣一脈的那個小師弟,一如既往,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陳淳安心頭一動,忽然想明白了其中的一個關鍵之處,遂直接問道:“禮圣,這對山水印,可以在事后交給他,或者是更早之前,為何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破天荒的,禮圣久久沒有開口。
最后他嘆息一聲,解釋道:“因為三教,還想再看一次,看看這位天外來客,本心如何。”
“當然,我們儒家,其實很早之前,就不對寧遠有什么敵意,之所以還要設立這樁大考,最主要的敲定者,是蓮花天下那邊。”
陳淳安臉色忽明忽暗,就連他,也實在有些忍不住,為那個年輕人說了幾句公道話,怒道:
“他媽的,到現在,已經是第二世了,難道有些人,還是沒看清嗎?”
“他們是瞎子?!”
察覺到自已有些失態,這位儒家圣賢,話到此處,停頓片刻,隨后竟是有些傷感。
陳淳安喃喃道:“我們的天地,只說山巔處,都是些老人,枯坐千年萬年,實在有些過于陳舊。”
“人間也想見一見新鮮面孔,當年有了,我們打殺了,如今好不容易,年輕人摸爬滾打的,走出了第二世,難道還要再來一場天下共斬?”
小夫子沒說話。
陳淳安搖搖頭,作揖道:“讓禮圣見笑了,只是觸景生情,感嘆我們的幾座人間,某些地方,還是太小太小。”
“大道無情,沒有人味。”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