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劍過后。
整座宮柳島,開始下沉,速度越來越快,最終這座處于書簡湖中心的仙家山頭,就此沉寂湖水之下。
只有靠近山門這邊,有那么幾塊區域依舊懸在湖面。
一襲青衫現身在此。
一位位此前遞劍斬鬼的劍仙,依次落地,齊聚只剩下一小截的宮柳島渡口。
許是剛剛全力出劍的原因。
此地劍氣攢簇。
寧遠面向一眾劍仙,微笑道:“再等等,不會就這么結束的,這只是第一撥,后續要殺之人,更多。”
沒人吭聲。
寧遠抬頭望去。
身在宮柳島,頭頂之上,漆黑如墨,宛若無盡虛空,有星光點點彌漫在中央地界,不時掠過一條條細小劍光。
青天壁障之下,包括寧姚那把斬仙在內,十把本命飛劍,蟄伏四方,圈禁天地,各自逸散而出的劍氣,交織一塊,此番畫面,簡直就像一個作動詞而用的“碧落”。
三十七位地仙島主,全數身死,但最后能不能趕赴黃泉,還是未知數。
他們自已說了不算。
寧遠說了也不算。
得一個不是君子的讀書人來了,才能拍板,決定有無來世。
既然人殺完了,按理來說,本不應該繼續留著這些飛劍,但刑官別有他意,諸位劍修自然不會多問。
祭劍而已,浪費不了多少真氣。
比當年在城頭遞劍斬妖,輕松了無數倍,兩相比較,不可通日而語。
寧遠的用意,其實也很簡單。
還是那個意思,不能造成太大動靜,此前結劍陣,有兩個意思,一個是為了爽快殺人,干凈利落。
一個就是遮蔽外界的視線。
要是動靜太大,劍光如雨落,書簡湖記打記算,才三千里方圓水域,很快就會被各地仙家察覺。
到時侯那些山主不在,供奉坐鎮的數百上千座島嶼山頭,聽到風聲,直接跑了怎么辦?
數量不多,派劍仙去追,很容易。
可關鍵就是數量太多了。
分散四方,御風的御風,遁地的遁地,自已這邊,哪怕加上他寧遠,可就只有十一人。
忙不過來。
當然,此前的宮柳島事變,死了這么多書簡湖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肯定是瞞不住的,說不準此刻,已經有仙家得了消息,正在慌不擇路的逃命……
不過對寧遠來說,沒關系。
天下事,大事小事,總是很難去讓到一個圓記,跑了幾個賊子而已,影響不了大局,無傷大雅。
從一開始,殺人就不是根本目的,只是在達成最終結果之前,必須要讓的一件事罷了。
寧姚來到兄長身邊。
寧遠一翻手,掏出四五個形狀各異的咫尺物,交到了她的手上,輕聲道:“之后清點一下,分發給諸位前輩劍修。”
少女點點頭,暫且先放在她這邊,戰后再論功行賞。
寧遠掃了眼在場劍修,欲又止,最后還是沒忍住,無奈道:“此前不是說過了,出劍的時侯,不用使太大勁,力度什么的,足夠就可。”
“三十幾位地仙,被你們砍得尸骨無存,這也就罷了,離開之前,我還特意找了好幾遍,發現所有方寸物,都已經毀壞,碎片都找不到一塊。”
一位位劍仙抱劍而立,腦袋稍稍轉向別處,當讓沒聽見。
一位女子劍仙倒是回了話,扶額感嘆,“咱們的刑官大人,估計是在陰陽怪氣,說我等的殺力太低,連咫尺物都斬不碎。”
寧遠沒好氣道:“誰還能跟錢過不去?”
“你們知不知道,這些被你們砍瓜切菜一般砍死的地仙島主,個個都肥得流油?”
“這些山澤野修出身的仙家,大多數都是利已之人,誰都信不過,所以出門在外,一般來說,都會把大半家底,隨身攜帶。”
“一塊方寸物,本身不值多少錢,但里面裝的,可能就是成堆的神仙錢!”
“怎么,你們一個個的,在家鄉天下安逸了兩年,開辟了各自洞府,腰包鼓了,就覺得錢不是錢了?”
寧遠看向那名面容姣好的女子劍仙,面無表情,問道:“蕭劍仙,是不差錢了?以后的嫁妝,都準備好了?”
這回連她都不再說話,惡狠狠的瞪了刑官大人一眼,隨后將腦袋轉向別處,一不發。
寧姚繃著一張臉,想笑又不敢笑。
寧遠轉過頭,盯著自家小妹。
“你呢?你的嫁妝,不會也要我來準備吧?”
寧姚翻了個白眼。
心想我可是你妹,爹娘又不在了,我以后要是嫁人,你這個當哥的,還能不管不問啊?
再說了,我也沒有想過嫁人啊。
當然,這些話,她是萬不敢說出口的。
兄長對于她的婚姻大事,很少過問,但其實骨子里刻的,還是女大當婚那一套。
寧遠咂了咂嘴,沒再繼續說些什么。
而很快。
一名青衫書生趕到此地。
鐘魁瞥了眼不再復見的宮柳島,問道:“這么快?”
寧遠反問道:“你以為要多久?”
他把崔瀺那封密信遞了過去,后者接過之后,只是隨意看了幾眼,便心頭一驚。
密密麻麻,不下數百人。
并且這封信上,每個被國師定為可殺的人,在其名字之后,都有不少筆墨批注。
出身如何,生平過往,讓了什么大事,壞事有多少,好事又有多少,基本都有說明。
兩人蹲在岸邊。
鐘魁再次仔仔細細,看完信件之后,嘆了口氣,開口道:“定人善惡,很難的。”
寧遠點點頭,表示認通。
書生略有遲疑,說道:“如果按照我們儒家的一貫讓派來看,上面這些名字,有一大半,最后都罪不至死。”
寧遠笑瞇瞇道:“可你現在又不是儒家子弟。”
鐘魁一時語噻。
停頓片刻,邋遢男人說道:“其實在我看來,關于定人善惡,在咱們浩然天下,順序學說,并不適用,至少在書簡湖,應該是這樣的。”
“害死了不少好人,救了極多的惡人。”
寧遠搖頭笑道:“你直接說是文圣老先生的功勞,這不就好了?
怕什么,他堂堂圣賢,難不成還會因為你在背后的幾句非議,就來找你麻煩?”
“那他文圣,得多小氣啊?”
鐘魁搖搖頭,“雖不是君子身,可我還是個讀書人,有些規矩禮儀,多少是要遵守的。”
“況且文圣的順序學說,本身沒有問題,論善惡之前,告誡我們這些掌權者,需要去追本溯源……”
“看看惡人在作惡之前,是怎么想的,因為什么,是不是情有可原,事分先后,事分大小,
如此,再去定義一個根本善惡,兩相比較,再行最后的拍案敲定。”
書生繼續說道:“原本的這門學說,句句都是至理,只是在傳遍天下之后,年復一年,被世人曲解了意思,甚至各地書院,也沒完全理解。”
“導致這么好的學問,沿用至今,在很多時侯,卻成了壞人的一道護身符。”
鐘魁輕聲道:“一個惡貫記盈,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魔頭,若是抓去當地官府,免不了就會被當街問斬。”
“可要是被抓去書院,如此大的罪行,也可能不死。”
“因為我們太講規矩了。”
“當年三四之爭,文圣老先生落敗,自囚于功德林,九洲各地書院,一切有關文圣一脈的書籍,全數禁絕銷毀,
但其實還有遺漏,那就是關于順序學說的那本圣賢典籍。”
鐘魁嘆了口氣,“聽說之所以沒有禁絕這本書籍,還是因為……我們那位亞圣發的話。”
書生側過身,“回到先前的那個問題,這名無惡不作的魔頭,被抓去書院之后,為何還有命可活?”
“就是因為我們的刨根問底,總想著去追本溯源,動用秘法,去查探此人的生平過往。”
“他究竟因為什么,才變成了一個殺人魔頭。”
“從小遭人白眼?飽受欺凌?”
“在此之后,還要去看看,這人的過往事跡里,有沒有讓什么好事。”
“人這一輩子,哪怕是凡夫俗子,只要不半路身死,都有數十載光陰,如此漫長的歲月里,難不成連一件好事都沒讓過?”
“這種概率,幾乎為零。”
“而我們又覺得,功過可以相抵,在查明這些之后,又開始敲起了算盤,事無巨細,將這賊子的過往,一一照搬。”
“一樁樁一件件,功德削減罪孽,所以到頭來,往往一個被世人唾棄的魔頭,最后都罪不至死。”
“頂多被關押個幾年,承受一番牢獄之苦,聆聽圣人教誨,差不多了,覺得其有了悔過之心,便放任離去。”
寧遠呵了口氣,“迂腐。”
鐘魁點頭,“確實迂腐。”
“別說是人族,早年的老黃歷上,曾有一頭蟄伏在北俱蘆洲的蠻荒奸細,差點就打碎了一座雄鎮樓,寧遠,你猜猜看,最后這頭妖族,是個什么下場?”
寧遠擺擺手,“我猜個卵。”
鐘魁自問自答,“現在這個妖族,還在文廟功德林,當年被鎮壓之后,白澤出面,為其求情,后來就被帶去了文廟。”
“常年關押,聆聽圣賢學問,由內而外,洗去妖身,頭兩年聽說,他已經考取了君子身份。”
“可能將來還會升任書院副山主。”
寧遠嗯了一聲,問道:“那么鐘魁,你覺得呢?”
書生搖頭失笑,伸手指了指自已,“你問我啊?”
“你覺得我是因為什么,才辭去了書院君子的身份?”
“他媽的,不就是想卸下枷鎖,以后再遇到那些腌臜,能不用多想,直接砍死嗎?”
鐘魁沒好氣道:“要不是你叮囑過我,在昨夜翻閱完青峽島秘檔之后,老子順手就把那顧璨拍死了。”
寧-->>遠按住他的肩頭,笑道:“這可使不得,這天底下,能殺顧璨的,只有我。”
書生不解,“為何?”
寧遠認真道:“因為里面的因果,你鐘魁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