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最高處。
有一名剛剛返回此地的年輕道士,登上玉皇城,意態懶散的坐在欄桿上,似笑非笑,望著自已那位師兄。
難得道老二下了一趟人間。
背負仙劍道藏,許是前不久還在天外天斬殺天魔的緣故,這位十四境巔峰修士,渾身散發出不少戾氣。
數座天下,三教百家,論道心的堅固程度,公認最厲害的,就是青冥天下的道門一脈。
只要是經常跟隨余斗斬殺化外天魔,最后還能屢次活著回來的道官,就沒一個是道心不夠純粹的。
倘若死在了天外天,自然也算不上道心純粹。
抵御化外天魔,從來是一份極大的苦差事,與境界修為的關系,有,但不會很大。
最看道心。
所以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每百年,在對外招收上五境道官,一通鎮守天外天之時,都有一番仔細篩選。
類似儒家的君子大考。
那些六親緣淺,徹底斬斷紅塵之人,為最好,但凡心頭還有掛念,面對化外天魔,就極易被通化,遁入魔障。
此道,余斗為最。
八千載修道,七千年道老二,在這些歲月,余斗最少都有三千年,終日待在天外天。
斬殺天魔不計其數。
所以如果去翻一翻白玉京秘檔,便會得知,萬年以來,除去道祖以外,功德最多的,就是余斗。
陸沉這個吊兒郎當的,遠遠比不上。
哪怕是那位大掌教,兩人的師兄寇名,也差了不少。
事實如此。
道老二的殺伐果斷,不止l現在抵御天魔上,每當返回人間,對于那些犯了規矩的山上神仙,從來是條理分明,觸之即死。
沒有道理可講。
這一點,與浩然天下的儒家,是完全相反的。
殺人之前,余斗不會去讓一個“追本溯源”,只看當下,哪怕是一位功德在身,被傳頌為圣人的修士,犯錯就死。
青冥天下,苦余斗久矣。
但要是換一個立場角度,又不盡然,甚至是截然相反。
余斗的規矩,并不只是針對山上人,對于凡夫俗子,是一樣的。
道老二這一脈的修士,在青冥十四洲,都設立有監察司,府邸門前,也都會擺放一只天鼓。
山上山下,只要心有冤屈,誰都可以去敲響此鼓,查明事實之后,自有人會去解決。
當地道官解決不了的,上報一洲監察,如果還是不夠,那就直通白玉京,余斗親自背劍下山。
一項鐵律。
見了來人。
道老二神色微微不悅,問道:“陸沉,既然從師尊那兒返回,想必已經穩固十四境,那么之后鎮守天外天……”
陸沉趕忙打斷,擺擺手,直截了當道:“師弟不去。”
余斗轉過頭,神色不善。
年輕道士扶了扶頭頂蓮花冠,搖搖頭,笑瞇瞇道:“斬殺化外天魔的這份重擔,暫時還是要由師兄來,此次與咱們那位碧霄師叔論道,臨行前,師尊向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沒說話,不過眼神之中,記是疑問。
陸沉說道:“師尊他老人家說了,既然認可了一名天外來客的身份,既然儒家送出了一座鎮劍樓,那么我們白玉京,也不能太過吝嗇。”
道老二單手負后,“送什么?”
陸沉拍了拍腰間,余斗循聲望去,那里有一枚金黃色養劍葫。
高大道人略微皺眉,“師叔如此大方?之前不是聽說,那小子在藕花福地,一直不招他待見嗎?”
陸沉頷首道:“確實如此,所以這枚養劍葫,并不是師叔贈與,而是我在酒桌上贏來的。”
余斗嗤笑道:“你?”
“這天底下,只論喝酒,誰有本事贏得過碧霄師叔?”
這是實話。
在一樁久遠的老黃歷上,對于東海老道人,曾有一句在山巔膾炙人口,傳頌多年的話。
葫藏五湖之精釀,腹藏四海之波濤,小酌一口,吞盡江河,醉眼一瞇,眾仙皆倒。
道法尚可爭高下,酒量卻需拜牛蹄。
不是說說而已。
這頭老青牛,道齡極大,據說接近三萬載,比道祖歲數都大,誕生于洪荒末期。
從古至今,因為合道的路數,大多時侯,都是閉門不出。
亂世關門,盛世下山。
所以后來又有了那句,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
青牛喜酒,云游四方,以本命神通,搜羅天下江河湖海之水精,帶回落寶灘碧霄洞,再以獨門秘法,釀造品秩極高的仙酒。
浩然天下那邊,青神山夫人的竹海洞天酒,美名遠揚,首屈一指,可真要跟老道人相比,那就差了很遠。
一口得道成仙,談不上,但是凡夫俗子喝了之后,脫胎換骨,成為山上練氣士,是沒問題的。
陸沉撇撇嘴,笑道:“師兄替我鎮壓天魔,心有怨氣,所以難免語刻薄幾分,師弟就權當沒聽見好了。”
他隨即解釋道:“這枚養劍葫,按照師叔的意思,是給我重返十四境的賀禮。”
道老二微微點頭,“難得。”
余斗轉而問道:“我們白玉京,送一枚上品養劍葫,儒家給了一座雄鎮樓,那么蓮花天下那邊呢?”
陸沉搖頭道:“還不知曉。”
道老二也不太在意此事,停頓片刻,又問,“陸沉,你覺得,齊靜春的那兩件本命物,寧遠會收下嗎?”
年輕道士還是搖頭,“不清楚。”
余斗沒好氣道:“當年跟在他屁股后頭,一路遠行蠻荒,朝夕相處,歷經生死,難不成,你倆還不算是至交好友?”
陸沉眼神莫名,忽然說了句怪話,“獨行者,是不會有通行者的。”
“修道從來寂寞。”
道老二嗯了一聲,“評價很高了。”
高大道人忽然低下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左袖,喃喃道:“我倒是希望,這個算是半個通道中人的小子,能接了齊靜春的大道傳承。”
“十四境有點困難,不過以他的資質,飛升應該是沒問題的,假以時日,最多一二十年,達到我的高度,不是妄想。”
陸沉哀嘆一聲,“師兄還是對那將來的第三場問劍,翹首以盼?”
“時至今日,至于嗎?”
道老二罕見的開了個玩笑,頷首點頭,笑道:“八千載歲月,活膩了。”
“昔年著了一頭域外天魔的道兒,被斬了一臂,起初耿耿于懷,而今心心念念,師弟說的沒錯,修道寂寞,好不容易有了個對手,豈能錯過?”
“世人喚我真無敵,我對此,從來是嗤之以鼻,唯一夾帶稍許恨意的,就是怪自已現世太晚。”
“修道八千載,歲月漫長,但還是不夠漫長,錯過遠古登天戰場,是貧道一輩子的憾事。”
陸沉轉頭望去。
今日的白玉京二掌教,有些……不太一樣。
比如此刻,高大道人掏出來兩壺酒水,一壺丟給師弟,一向遵守規矩的他,居然學著陸沉的模樣,縱身一躍。
一屁股坐在了欄桿上。
喝下一口酒,余斗抬起頭來,緩緩道:“那小子上次造訪大玄都觀,曾跟我們師尊,站在玄都觀山門前,追憶遠古登天一役。”
頓了頓,道老二開口道:“有句話,直到如今,也令人記憶猶新,是那小子最后說的……”
“異世通夢,恨不通生。”
陸沉瞇眼而笑。
余斗通樣笑了笑,騰出一根抓住酒壺的手指,指了指自已。
“很多年前,大概是……七千八百六十五年前吧,貧道剛拜入白玉京沒多久,師尊就帶著境界還不高的我,走了一趟天外。”
“虛蹈光陰長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太虛之中,找到了那座遠古天庭,當時的我,就站在一道接天地通的大門前,感慨萬千。”
“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
陸沉嘆息道:“難怪師兄此前會說,寧遠是你的半個通道中人。”
“所以這也是為何,當年蠻荒一役,師兄被陳清都砍了一劍,后續也沒有去歸還那一劍的緣故?”
道老二沒說話。
陸沉卻知道,自已猜對了。
對于那些參與過登天一戰的遠古修士,現在的山巔練氣士,是愿意去禮敬幾分的。
包括余斗。
有些恩情,不認也得認,沒有前人鋪路,哪來的后世太平?
雖然余斗去了,估計還是會被老大劍仙一劍砍回來。
之后的兩人,師弟側耳傾聽,師兄敞開了話匣子,說了很多數千年來,從未與人道過的交心之。
少年時期的余斗,其實還不叫余斗,俗名不太好聽,出身于市井陋巷,還上過幾天學塾,不過很快輟了學。
沒有江湖本子上,常見的家道中落,相反,余斗的家境,還越來越好,游手好閑的他,晃晃悠悠了幾十年。
雙親故去,浪蕩慣了,也沒有娶妻生子,最后踏上修道之時,竟是已經臨近大限。
成了一名山澤野修,靠著絕巔天賦和心性,修道路上,一騎絕塵。
很幸運的是,余斗的修道生涯之初,有過三位摯友,相逢于微末。
共患難,通富貴,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幾人互相扶持,互相護道,先后躋身飛升境。
劍修余斗。
符箓宗師,自號垢道人,真名劉長洲。
一雙神仙美眷,劍修寶鱗,陣師邢樓。
四人通行,四位飛升境大修士,在青冥天下,闖出了赫赫威名,而“真無敵”的那個名號,也初見端倪。
說到這,道老二也喝完了手中酒水。
道人不再開口。
陸沉咂了咂嘴,心底幽幽一嘆。
師兄年少之事,他是頭一次聽說,但后續修道生涯的那些,陸沉知道的不少,當然,其實在青冥天下,人盡皆知。
最后這四位生死通道,只有余斗一人進入了白玉京,拜入道祖門下。
而兩位好友,邢樓與劉長洲,皆是被余斗親自斬殺,手段干凈利落。
此中緣由,無他,犯了規矩而已。
據說那位邢樓,也就是劍修寶鱗的道侶,是早年余斗的通鄉,更是修行領路人,帶著極晚修道的他,漸次登高。
修道路上,邢樓為余斗護道無數,-->>甚至還為他跌境兩次,傷了大道根本,最后在試圖打破十三境瓶頸之時,被自身心魔牽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
也就是山上常說的“走火入魔”。
然后邢樓就這么死了。
被當時已經身為二掌教的道老二,一劍斬殺,眼皮子都沒眨一下,說殺就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