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后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干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離了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里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里寫道:“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徑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里高過圍墻的幾株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椏戳著一只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了。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龍頭里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公寓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借著天邊僅存的一絲黯光,宗瑛翻遍櫥柜,只尋到一瓶紅酒和兩盒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了紅酒和罐頭走到陽臺,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了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給她。
兩張藤椅并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嚎,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盛清讓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過這件事,也問了你的情況,我已如實同她講了;昨晚還有一位律師找過你,他打到我的手機上,問遺囑相關的事情,我請他再聯系你。”
宗瑛遠離那個時代數日,今晚終于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將杯中余酒飲盡,樓下傳來打鑼聲,望下去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見半個人影。
“會停電斷水很長時間嗎?”她忽然問。
“以前沒有過,這次不清楚。”盛清讓說,“不過若明早八點前仍是這樣,我也沒機會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水電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緊急通知,明早八點,我要離開上海去辦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讓:“去多久?”
盛清讓回道:“可能十來天,也可能更久。”他語氣里充滿不確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險途,最后頓了頓看向宗瑛道:“我們也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面,也許等你手術結束,我就回來了。”
他講話時,宗瑛一直看著他。
借著燭光仔細看,才發現他發間多出來的數根白發。
宗瑛忽覺一陣心酸,避開視線,放下空酒杯,手探進口袋摸出一只煙盒。
她決心抽完這盒就不再抽煙,現在皺巴巴的皺巴巴的藍色煙盒里,只剩了一支煙。
和之前通體漆黑的black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這支煙幾乎全白,只在藍色分割線以上印了和平鴿。
宗瑛挨近蠟燭,借著躍動的火苗,點燃了這最后一支煙。
煙絲迅速地在空氣里燃燒,煙草味里夾雜著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頭攤開那只空煙盒,盒子正面同樣印著和平鴿,它嘴里銜著三葉橄欖枝,左右側分別印著兩個單詞。
她情不自禁讀了右側單詞——“peace.”(和平)
盛清讓則順著她讀出了左側單詞——“infinity.”(無限)
遠處的蘇州河響起炮聲,起風了。
夜里秋風煞人,無情撩滅桌上白燭,黑暗中只剩煙絲明滅,到最后,連煙也燃盡了。
“peace”,“infinity”
這兩個單詞多好啊。
若沒有這一場戰爭,何至于令整座城市都擔驚忍怕,何至于令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又何至于令一個而立青年、在短短數月內白了頭發?
夜色中面目難辨,氣息卻好認。
兩人不約而同側過頭,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點水般相觸,他下意識要避,宗瑛帶著煙草味的手指卻探過去,輕輕攬了他側臉。
夜風撩起的頭發拂到對方臉上,宗瑛輕啟唇瓣,將混著酒香的梅味和奶油味,一并分享給他。
一個將回現代面對真相和手術,一個將赴未知險途不知何日是歸期,露天陽臺里的兩個人,在1937年10月6日的夜色里——
繼續了曾經錯過的那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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